檀弓平平淡淡听完,然后只是说:“死要见尸。”
这句话讲的没头没尾,也不知道他是盼着狮子死了,还是盼着表弟死了。檀弓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卫璇听罢爽朗一笑,觉得这个孩子比头一回见面还要独特,让人想不上心留意都难。
卫璇听风指路,扇开数丛高竹。
檀弓的方位感强得很,在后头指了好几次捷径。
行至一片旷地前,卫璇远远地瞧见正有一个莲冠华服的小公子,长得像个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苹果,正蹲着不知在干什么,不是他的表弟王含贞是哪个?
卫璇刚要喊他又急忙住口,面上惊悸难掩。
原来王含贞的小身影伴着夜色,恰好挡住了面对着的凶狮。凶狮奄奄一息,被卫璇击伤的一目仍然汨汨流血,上面草草地盖了几片树叶,另一目中的血色忽明忽灭。
王含贞一手正给狮子喂水呢。
卫檀二人正背对他,此时若喊出来,则怕打草惊蛇,这妖兽垂死之际仍不可小觑;此时若是出招,又怕情危之下伤了他。卫璇擎枝拔叶,双手指尖各夹三片,缓步轻声寸进,蓄势待发。
王含贞拖着一株小竹盖在狮子身上,看了半晌心觉还需添些,便转身去找。狮子抬抬眼皮,并无动静。卫璇绕到狮身之侧,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忽地,一声惊天巨雷劈下,王含贞面前陡然现出一只长牙着地、目射紫电的巨虎来。他吓得颠倒神魂,转身拔足便跑,不想身后正撞到了起身长嘶的巨狮。
那狮子原是俯卧,看不出身寸,此时站立起来,竟有一丈之高。
王含贞一见那血口尖牙,登时着后跌倒,还不消回首顾那巨虎,已吓得泪流满面,哭声甚惨,险些昏厥。
在这前狮后虎,两相夹击的危急关头,卫璇纵身跃空,身手十分矫矢灵活,一手虚引,一手迅即挑出连发手中竹叶,各向三方。巨虎两目霎时皆盲,不成气候。那凶狮原已中过此计,此时已知抵挡,便一爪挥去,呼呼生风。令得竹叶立时调转回头,“嗖”得一下钉在竹干之上。
檀弓着地翻身至阵前,将王含贞往身后迅疾一揽。
明明是间不容发的危急关头,檀弓稚嫩的声音却冷如冰洲之石,一分一毫的波澜都没有,但又如金石相击一般凌厉刚强:“卫璇,踏南斗罡、北斗罡,与我念‘神龙协卫,大布阳晶’。”
卫璇腾跃空中,依约而念,只见漫天流火降下。卫璇长剑将二兽压于地下,檀弓手握叶刃,仰势扬手,动作行云流水之至,直直插入那凶兽眼眶之中,一道鲜血飞射出来,正斜飞溅在他抹额的眉心处。
两具兽尸都消弭在如墨夜色之中。
小公子满面血污,怔忡地看着檀弓,竟忘了哭,只呆呆出神。
卫璇将他拉过来好久后,他才知道抽抽泣泣地喊:“表台,侬要死了……”再从卫璇肩上移开,两只凄楚泪眼不住地看檀弓,只他瞧见,方才这神乎其神的少年抹额之下,似有金光闪现。
可是再一眨眼皮,檀弓早已不见了。
不远处的一道高深结界之中,两名兽人对着檀弓下拜:“大…大天帝?大司法……”
第3章 拨亿劫斗姆现光 横刁蛮王女作恶
檀弓的声音如罩严霜,中心冷透:“令尔等父君,守宫圣兽狻猊和狴犴来见我。”
他当即回到檀府,端坐案前挥毫徐书。
涂金的深腹香炉吐出袅袅的百合香来,仰莲底座上托一樽蹲兽。蹲兽昂首突眼,牙咬绣带,脖上系着五颗硕大铃铛,兽腰上缠着三条青釉锁链。
呼呼刷刷的两声,烛火一灭,隐隐地听见有锁链崩落之声。
檀弓将笔一搁。
屋内尚有九颗大如鸡卵的夜明珠悬于梁上,照得一方墙上一只身形如狮的巨兽的黑影来——这便是龙之九子之一——圣兽狻猊了。
狻猊听两只闯了祸的小兽匆忙来报,说什么有大神仙驾临人间,急忙要见他。他着急火燎之下,话都没听完,便赶赴人间了。
但见面前这高高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巴掌大的小孩,自己一蹄子能踢死碾死了。
这算哪门子的大神仙?
狻猊觉得自己被戏弄了,连原形都懒得露。他恼怒至极,那袅袅香烟,顿时化作一柄长索挥空而来。
可是他见这眼前尚在幼冲的小孩,却有临阵不危的胸襟气魄。
凶器还未近檀弓的身半寸,登时屋内金光大作,香烟铁索被甩回了墙壁之上。
狻猊惊不能言,骇不能语。一时间墙壁上狮影顿消,就像人滚下了椅子一般。好一会那影才又重现,不过这番却变了一个四肢屈倒、叩首俯跪的狮子。
来人若不过是个星君、元君,他尚能自矜一二;即便是七政四余,他犹能散淡相对。千想不及,万料不到,怎会是雷霆九宸高真之一!
这九尊大神地位,仅次于当今三界之主北极大帝,他们的眉心处皆有一枚神祇授印,乃是元始天尊初化天地时所赐。方才那道金光,正是神印所射……
狻猊想起自己方才侮上所为,硕大一个狮子头磕得房梁都撼摇起来了:“小兽不识高明,冒犯天威!天神宪驾亲临,小兽有眼无珠,小兽圣前失瞻,特来领死!”
檀弓面无喜怒:“尔为何放纵手下,擅离紫微座下,殃祸人间。我见天地气运休否,日月星辰错行,酆都北阴岂业已大乱?”
他已沐浴更衣,眉间却还戴着一条轻薄抹额。狻猊看不清他眉心神印形状,本来不知是应该称呼“大帝”、“天帝”、还是“真君”。
但听他一声“紫微”,当今三界也只有一人这般直呼北极大帝的名讳了,吓得直打哆嗦,恨不能立时原地毙了:“大大天帝大天帝……”
檀弓写完了字,只是握固打坐起来,好一会才缓缓睁眼,重复问:“何也。”
狻猊这才从惊天大梦醒过来一样,想起是大天帝问他的部下为何在人界作乱,忙提上了气,整理形色。
原来因上界灵气动荡,酆都百鬼夜嚎,至于二十四妖宫则更是乱作了一锅粥。狻猊和狴犴的部众中了妖邪蛊术,才闯入人界惹下大祸。
檀弓听得事态如此严峻,攒起眉来。因想自己的魂魄流失人间,必定也与灵气动荡有关了。
看檀弓半天不说话,狻猊惶惑着伏身再拜:“小兽焉敢欺饰!”
这时狴犴也来了,滚身在地,咚咚叩头,忙说:“大天帝,北极四圣正在路途,顷刻接您回銮,您受惊了!”
他口中吐出一枚明珠,其中照见浩浩荡荡数百神仙,正在奔赶而来。一驾鸾车由天神侍卫,神龙翼轩,破开北海冰层,飞驰而来。
檀弓却摇头,将方才一直在写的诏书给了他们。
二兽见之大惊失色,愕然良久,但哪里敢置喙大天帝的决定,一步三叩首地退了。
屋子甫一亮堂,檀弓便“咳”地一声口吐鲜血,沾湿了画案上一沓黄纸。
檀弓道:“天枢,我已拟诏上达大罗天。事已至此,你再争执何时方休?”
只见彼时四下并无旁人,只有檀弓的识海波涛汹涌,传来阵阵音波,是一声金石交击般的清朗断喝:“太微,汝还是这般一意孤行!”
说话的人不是旁人,是檀弓眉心间的重台五瓣莲花状的神祇授印,名叫天枢。他是上三天的大司法,秉玉虚境清微天之戒律,约束众神。
方才狻猊檀弓夜谈之时,天枢正拘了檀弓三魂,咒曰:“横廓四维,拆拓八极。龙汉祖劫天尊无量度人,神目如电,无事不应。玉虚境清微天上星垣紫晨太微天帝道君,玩忽言德,亵乖道统,神督使者天仙章表,请罚玉京山。”
天枢怒从心头起:“速速返回天庭,莫在人界逗留!你身为至尊天神,岂可屈身下界,赤明和阳浊气何其之重,长久必然伤汝之神形,损汝之道体。”被他气得倒仰,又要以非常手段逼檀弓回去。
正在这时,烛火中却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女声。
屋内紫光大耀,伴随音声歌诵圣德,香花赞叹种种所行,真光大如车轮。
白玉龟台神獬宝座之上,一名女神手举金光如意,她相貌奇特,但是面现慈容,正是斗姆元尊,“中天梵气斗姆元君”、“北斗九真圣德天后”,又号“大圆满月光王”。
斗姆说:“帝神太微,你等乃大道之显化,与天地同久长,已然脱轮回而超劫运,为何一意下凡历劫?”
檀弓行礼说:“不可思议无上至真。弟子太微,拜见斗姆元尊。”
“弟子一为观见人世魔精克害,邪鬼萦缠。愿意付众生道法,普济人民。广宣教化,令一切众生修诸功德顿、种诸善根,是故令知诸法假生度生;故令诸世间懃行三业,修福果行。弟子发弘誓愿,下凡当为利济众生。”
“弟子二为终居玉虚境之上,未尝识人间疾苦,犹如坎井之蛙耳。大觉三十五重天之帝位,我不任胜。愿意日夜潜修,转凡躯而成圣体。倘弟子果有一尘不染之心,百折不回之气,于一切法中无有滞碍、击缚拘执,千载攻程圆满,证上乘果位,又何惮而不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