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炎冷笑道:“你答应不杀我?北极老儿他是答不答应?九天雷祖答不答应?天庭那些表面上为了积累功德,实则嗜血成性的所谓正道战神,给不给东荒这个脸?我尊上当年说:东荒这一隅立锥之地已是千万难能。我们都已经退到了这个地步,你们这些最正义的神又是怎么做的!”
檀弓摇头道:“阳炎。”
阳炎听得又蒙上一层气恨,当年就是这个人寡淡无味的几声呼唤,令尊上听来就如同中蛊了一般。
阳炎断喝:“闭嘴!你以为我会像尊上一样,被你迷惑失了主意吗?你是什么无情无义以色侍人的烂货色,我比谁都知道!”
“尊上不在,你当我不敢伤你这个便宜师父?” 阳炎恶气冲冲。
阳炎甫一动作,便突觉身上九处大窍处处堵塞淤积,却见卫璇正一指点一掌,在手上比划,口头默念。
掌中阵!
竟是卫璇在卫闻远的六法罗刹符中布设了一道掌中阵,此时他只要操纵掌中阵型,便能直捣阳炎的丹田!
先时檀弓言“不必”之时,他便已知阳炎修为远没有至化神期,还相去甚远,只是一道浓郁的魔气附身,迷惑了众人罢了。故他临时布下这六欲缘灭阵盘中的顶尖阵法“七情绝断阵”。
喜、怒、哀、惧、爱、恶、欲。一个音就足以令寻常凡人心神大摇。
檀弓从卫璇掌中拨出琴弦似得七彩光束,依次挑响。
他竟然能以阵法中的剑意为琴弦,五指无定形,随意拨弄,就能激发出如此琴意!
人说琴功是水磨工夫,初学时,必须与一张死琴厮守,以琴为案、以琴为枕,再至琴功渐成时,则欲追逐上品琴器,至于绿绮琴、大吕琴之属。
待到琴功臻至化境,则可无琴而发琴意,一草丝、一木苗皆可为琴上之弦。
琴声在意而不在弦,棉弓亦能弹出琵琶声。
数千条剑意竞相一齐朝阳炎袭去,其中包含喜、怒、哀、惧、爱……
恶!
阳炎节节败退,双腿发软,仰天跌倒,伏地跪下。
檀弓趁势伸手向前一擒,抓来正满脑浆糊的王含贞。王含贞一个没站稳,就跌在了檀弓胸口,甫抬眼一看檀弓,双腿又是软瘫如泥,他蹭刮到檀弓几茎鬓发,心头便像揣着一只热烘烘的小耗子,定定痴痴的半天不敢动弹。
欲!
阳炎撑地站起,张口欲呕,就要奔逃,却被面前一朵雪白莲花拦住去路。
他废然而退,惊愕回首:“你好狠毒的心!难道要用天心缺月让我魂飞魄散吗?尊上若是知道……”
阳炎一身反骨,狂声大笑:“你以为那一个小小的魏伯阳,还能镇压我东荒多少年?现在就还剩了一千年了!到时候,我定要追随尊上再杀一遍那十殿阎王,三千神将!至于你…我要把你留到尊上荣归东荒那日,让你也尝尝心头血沥干的滋味!看看你的好哥哥,你的老情人北极老儿亲眼看看,是哭得出还是哭不出!”
檀弓只是重复:“太初衍日石。”
檀弓拨弄了“恶”、“欲”二弦,阳炎便身躯虾躬,从背心处没出一颗淡红微茫的雀卵大小的石子来。
檀弓将那石子拿在手中,而天心法莲则笼罩在阳炎身上,要将他净化一番。
檀弓把王含贞从身上拉起来,却见王含贞泪光点点:“你……”
王含贞就是呆住了:什么天庭?什么神仙?
他总有一种冥冥预感,其实也不是多惊讶:檀弓是天上来的吗?檀弓果然是天上来的!
可是他这一个字还未落音,便已沉沉地昏厥过去。最后一眼看见的,又是檀弓眉间的璀璨金色莲花妙光。
卫璇见一朵金莲花从檀弓眉心跃出,与天心法莲凌空缠斗了起来,阳炎偶遭金莲一击,便骨折肺碎,脑破胸穿;若遭法莲圣光照耀,便登时伤愈。
二莲缠斗半刻,终是那金莲飞回了檀弓身边。
檀弓双手结催伏诸魔印,左手圣骨流泻一道金光,眼见就要朝王含贞眉心缓缓推入。
卫璇连忙制止,檀弓解释道:“这是忘情令,我欲令他忘记与我相干所有之事。与他道途无有影响。”
卫璇想也不想:“含贞他……”
含贞他,好像有许多话要对你讲。
卫璇说了一半,忽然觉得在檀弓那里,此等要求大概极为荒谬,便多没说什么。
檀弓看他态度,惑然一视。
卫璇随意笑笑:“这张忘情令,何时轮得到我呢?我恐怕知道了许多不该。”
“你修为高我数重,我无能令你忘情。” 檀弓认真回答。
卫璇原本只是乱遣一句,被檀弓一说,却当真有些计较了:“我若说我愿自废金丹,跌落筑基,任你施为呢?你是会,还是不会?”
檀弓道:“你我因果纠缠太深,你若当真是想与我忘情。需要一行自行剥离神魂,二行……”
卫璇不想再听他说下去,半开玩笑说:“你这人怎么总是分不清好话浑话?竟句句都这么较真。心思太重了,怪不得从来不见你笑过。”
檀弓眼底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异色,心跳乱响,巨大疑云分明难拂去。
因为从前,有两个人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嫌他较真的语气完全一致,标点符号都分毫不差。
不同的是,十九万年前,第一个人轻轻推平了他的眉峰,神色是满满的温柔震荡,海枯石烂金石盟,字字句句动他情:“我们小太微还是这样傻乎乎的。只要你开心,我怎么都可以陪你玩,不要说只是这一辈子忘情休弃于我,就是下一世、下一百世、下一千世我一定先来找你,不成么?你等我过去找你,不要自己乱跑,我怕你一副什么都不懂,任君采撷的傻样子,被坏人拐了跑。”
嫩蕊香英,逞妍斗色。他们醒时论道,醉里折花,春秋画眉绿窗前。
天上世界云绣九色,霜流伟灿。青霄琉璃殿中,诸天群灵俱到,列星众宿来朝,如潮水般跪倒。他却将金章紫袍一扔,丢下了左手的北斗七星,右手的北辰之纲,神色焦急又无奈出来找檀弓:“哎!你又皱眉了,让我难受。我世上万物无所求,就只想见你开颜一笑,就是我这一生所系了。”
而第二个人,三千年前,他意气扬扬,一腔孤勇,满心真诚都写在脸上,灼烈目光盯紧对面的檀弓,说:“师父,我一丁一点都不能违逆你,你说不打仗,那就不打仗了!我将心撕给你看,剖出来送给你踩,也是你一句话的事情。可是只有这件事,你打我也好骂我也罢,此情我永世都不要忘。”
那是十九万年来三界最大的浩劫,神魔大战,两方对垒之时,他一个动作也没有,就只是站在那里,三千神祇覆灭,六道生机尽毁。
这偌大的三界,不过他指掌之间一只囚鸟,生死都由他轻描淡写地操纵着。
他说:“不要跟我讲下辈子的事,我这辈子就要和你结丝萝之好,既要两情久长时,又要在朝朝暮暮。不要皱眉头了,你总是这样忧未来之事,心里装得下三界六道百亿生灵,却不给我留一点位置,魔不过是个名号罢了,我当真有那么不堪么?我以后只救人,不杀人。你开心了,倘对我笑上一笑,便是我做十个百个三界之主,心里也没这般快活。”
可是这两个人后来如何了?
昨日花开满树红,今朝花落万枝空。滋荣实藉三春秀,变化虚随一夜风。
世间万般哀苦事,无过一个死别,一个生离。
“卫璇,你是南华生人?年方几何?父母都姓甚名甚?你幼时……”
檀弓对人发问都很少见,这时居然一连抛出四个问题,最后一个还没落音,天枢震怒道:“太微,你未免太草木皆兵了!得到鹤公认可之人,怎能与那杀遍三界的东荒魔头混淆一谈?那魔头被羁押在血湖地狱,根本不可能轮回转世!”
天枢不知道檀弓第一段零云断雨的往事,他指的是第二个。
卫璇眨眨眼,看见永远清风满怀、朗月在抱的檀弓还会情急,十分惊奇:“我是十成十的南华生人,年方…父母…你要问我生辰八字不成?这些我日后慢慢地告诉你。”
一块沸铁渐渐冷却下来,檀弓口中默念真言:“情之愈荡,欲之益炽,思之萦萦,在于荣辱未忘也。”
一条金蛇般的光芒被送入王含贞眉心,但甫送入一点就已十分困难。
那金蛇摇头摆首,不能转折如意,似乎要极力挣脱出来。
檀弓蹙眉细想,却不以为与王含贞有何因果深缠,便抬首一视卫璇。
卫璇更是大费踌躇,他没想到王含贞情引眉梢,又怎么知道他早已愁种心苗?猜了几句,无一中的。
檀弓无法,只得将金蛇从中斩断,化为数点金色毫光,徐徐送入王含贞关窍。
没想到王含贞倒地打滚,一身华美锦衣沾满尘土血水,一张雪白俏脸布满斑斑泪痕:“不要!不要!出去!走!不要!”
王含贞越跑越远。
卫璇正要追去,忽地身后一白一红两道光芒骤现,倒地的阳炎忽然跃起,天心法莲从中撕裂。
卫璇立时将檀弓紧紧护在怀中,背上两扇鹤羽缓缓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