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檀弓气度,凛然有大神仙之概,本来直觉便是万分敬畏。大判官长在北阴大帝身旁侍驾几千年有余,见识颇广,经验老道,这时已经起身,一副迎大驾的样子了。
但他见平等王这样说话,又惑然了,平等王边吃边解释道:“哦,这本来是来找宝相的,说没见过纯阳真君,想来凑来长长见识。顺路我就给带过来了。你们看看吧,见到你们礼都不行,我就说宝相那小鬼上不了高台盘,认识的都是什么人。”诸人听说,心下一松。
平等王遥遥一望,鬼门关口的两列士兵都不见了,本来还想问问他们是怎么放檀弓进来的呢,逮住了一个游魂,说是见到鬼兵们呼呼啦啦,像是不知去哪里报信了。平等王捡起一个头盔:“怎么搞的帽子都跑掉了!”
檀弓半跪姿势,发现多人伤重,已经不治。看着样子年纪都尚小,本来最少还有几百岁的寿数。其中不少是未得道的半肉半灵之体,体中的酆都阴气,被无须的纯阳至火这般折磨,骨肉消疏还是小事,气场可是全乱了。若是恢复得不得当,恐怕要沦落成为不灵不肉之身,六道难收。
鬼哭之声不绝,还有许多争扯锁链、撞击门窗、挥鞭落刀、血肉灼烧之声。酆都本来十分有序,只要不到地狱深处,其实与人间无甚大异,集市上有吆喝卖货的,弱河上摆渡人偶尔也会唱渔歌,讲究点的鬼吏府上还会用熏香,但这一时间,倒十分符合世人对于地府的固板印象了。想是无须撼动弱河,惹得地狱鬼魂都狂躁起来了。若是震伏未妥,几百万鬼魂一齐作祸,酆都大乱,人世灾殃,便是眨眼间的事。
见楚江王双眼半阖,神色怠倦,檀弓将两指搭其颈间,吴广王忙说:“我父亲的脉象本来便是如此不稳,并非是纯阳真君所伤。”
他拱手一礼:“还是多谢阁下关切之意。”
平等王赶檀弓说:“不是,谁准你在这乱摸乱逛了?成何体统!来人啊,把他叉出去!”侍卫皆死伤惨重,一时半会的,哪有活人供平等王驱遣。诸人听说他只是宝相之客,对他便轻视许多,但又因着血湖教主身份特殊,不好真破脸了管他,但更为重要的是,他们现在正逢内乱,哪有心思理会一个外客——
大判官道:“诸位殿下,还是快商量对策吧!要是真君发现白跑一趟,回来指不定地府又要如何翻江倒海了!”
都市王冷笑道:“掀翻地府之前,恐怕还要把你这脑袋顶掀开,看看里头装的是什么浆糊!那枉死城里押的是冤屈没白不得转世的人,哪里有什么新死的鬼魂?就算要使缓兵之计,也不支派个像点的,远点的去处。”明明是卞城王扯出来的枉死城,他却骂大判官。
平等王一拍脑袋,后知后觉:“哦!你们竟然是诓真君的!怎么敢的啊?”
卞城王汗流涔涔,说:“我也是急中生计罢了,看真君刚才的样子,若是我还说查无此人,后果不堪设想。如今冥主在于大海之底闭关,消息难达于彼…所以真君之事,还是略拖一拖,我想五方鬼帝不时便到了。”
檀弓听说无须不多时可能还要折返回来,便先处理伤者了。诸阎王对自己手下人死活不管不问,漠然至极,若非是他来了,收尸的人恐怕都没有一个。
都市王道:“纯阳真君的事,岂是几位鬼帝殿下就可以裁夺得了的?我看你们各地狱挑捡些小鬼,供真君出出火气。真君在此闹上十天半个月的,发现当真找不到,便会走了。”
卞城王道:“眼下不敢打扰冥主大人,也只能这样办了。忘川河的鬼魂也只能一并拘着。”
吴广王将楚江王送到回背阴地狱的渡口,又把受伤的好友安顿好了,一身雪白劲装全是血污。这刚回来,便听到卞城王之语,大惊道:“什么?忘川河的鬼魂?你的意思是你们下令停运了忘川河?”
都市王一挑眉毛:“怎么?”
吴广王一下站起,十分激愤,一声断喝破钢如泥:“真是荒唐!你身为一方阎罗王,难道不知忘川一日往来数万鬼魂,忘川停流,轮回失序,多少孤魂成野鬼僵尸,多少妇人产厄伤亡,胎血淋死腹中分娩两殂!传我的令,忘川河渡行如常,六道轮回一刻也不能误!”
都市王笑了:“传你的令?你和你爹两个戴罪之身,若非冥主大人宽宏体下,你们俩死葬何处都不知道,还能在背阴地狱当阎罗么?你觉得自己配位么?快点回家闭门思过吧。”
吴广王说:“今日之事当以公理论之。若我不配,你这般不公处置,又岂是一个称职的阎罗王所为?”
都市王笑叹道:“好,那论理,那吴广王有何高见呢?你搜搜这八万四千间地狱的地板缝,只要能找出来纯阳真君要的人,不要说我不配这阎罗王的帽子,我把我的项上人头都端给你。”
吴广王道:“你们为何要替纯阳真君寻人?生死有命,本就是定数,岂容篡改?纯阳真君因私乱公,在地府如此横行作乱,蛮杀无辜不可计数,你们不但放纵,还这般为虎作伥,媚上讨好,已是可笑至极!如今还要因为他牵累众生轮回之事,酿成人间大祸,你们把地府的彰纪法度放在哪里?”
檀弓本来在以宝瓶收集亡灵,地上莫说没尸首了,就连血污都差不多清理干净了,只剩下一块被无须被砸烂的“公明廉威”牌匾,孤零零地躺着。他这时停手,抬眼深深向他们一看。
吴广王直直盯着卞城王与都市王,平等王忙捂住了吴广王的嘴,将他拉坐下来,说:“乖乖,我的小老弟,你可说话仔细!”
吴广王不但不领情,反倒一拂袖将平等王甩开数丈:“我为何要仔细!我说的难道不对?王法昭明,俨条章之具在,神仙有罪,当以法绳之,无所宽贷,与庶民何异?”
卞城王失色,转轮王掩口,都市王不屑理会,仿佛在看一个大笑话。平等王忙说:“小老弟,你来这里不久。你是不知道纯阳真君乃是……”
吴广王无情打断:“我如何不知!纯阳真君是当今三十五重玉虚境清微天紫宸大天帝道君的座下神火,而大天帝又是九宸高真之中最为尊贵者,诸天大帝皆诣受他事。我更知道你们一逢机务便喊累叫苦,整日却只挖空了心思如何媚主。但是冥主十分难见,你们一番马屁本事无处施展,于是今日见了真君便如久旱逢霖。我本来管不到你们为官作宰的恶风,可是牵涉到三千世界六道轮回,你们竟然还只想着一己私欲!堕胎害命把百万生灵的性命当做儿戏!”
吴广王再次呼唤来人:“忘川河不能停渡!一刻也不能!”
冥主闭关,五方鬼帝不在,都市王可谓是一手遮天的存在。其手下实权,顶十个吴广王还富余。所以这时根本没有鬼兵敢动。
平等王因见大判官长正然在簿子上刷刷记录,恨不得拿针缝上吴广王的嘴,拿麻袋套住他的头,忙拉过他说:“不是,这大天帝和冥主什么交情什么关系,你是不是还没有搞明白?”
吴广王冷笑道:“呵呵。如何不知?先师曾说大天帝是三千诸神之中,最为明慧直正之人,大慈大惠不可思议。可如今看来,能调教出这般猖獗恶徒,看来也是一个同等昏聩冥顽之主。你们愚忠这样的两位主君,可悲可笑至极!”
此话一出,众皆哗然。平等王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吴广王对大天帝这般痛语恶评,已是忤上的大罪,他话中的“两位主君”的另外一位意又在何指,诸人岂能不知。一向平和的卞城王都道:“你……怎敢对大天帝和冥主大人这般出言不逊!”
都市王仿佛对他这般慷慨陈词早有所料,抱臂道:“还能怎么敢呢?恐怕他这阎罗王的位子,是不想多坐了。”
吴广王道:“吞舟之鱼,不游枝流,鸿鹄高飞,不集污池。若非为了陪伴父亲,我本来便不想再在这阴诡泥沼中多待片刻!再奉劝你们一句,天道有循环,善恶有承负。你们虽然已身为地狱之长,但是做出这般啖食人命之事,难道便不怕阴司报应了吗?”
吴广王目中没有一点哀恳害怕的神气,他一扬袖,转身便要去忘川河,可是却被都市王的随从拦下。吴广王破口大骂:“你们有这阻拦我的功夫,世上又多了多少无辜怨鬼!”
都市王笑了:“话说完了,痛快了?这就想走了?吴广王说的话,都记清楚了吗?是何定罪,是何惩处?”将头一别,看向旁边的大判官之长。
大判官长被无须打得鼻青脸肿,牙齿都掉了三五颗,讲话含混得很:“按律,按律当剥除……”
他忽地感觉有谁看了他一眼,那淡淡却锋利至极的压迫感,与冥主颇有八分相像。大判官心中害怕,忙改了口:“按律,当等待……待北方鬼帝裁决。”
还没等他说完,便见吴广王脱了帽,掷在地下,更将象征阎罗身份的长命锁两头一拉,从中截断,一并摔了。
都市王与卞城王说:“那就等着鬼帝吧。但是也不能纵他自由来往,万一到真君面前冲撞了圣驾,恐怕这罪责你我都担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