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含贞全身燥热,全身真气如欲破脑而出。他捂住耳朵,尝试不让这些声音灌进来,可是这一字字仿佛都戳进了他心里最隐秘的角落,使他忍不住去听去认同。尤其是下一句:“我是那个被至亲兄长欺骗了十多年,至死都寻不到故人的王含贞……!”
“别说了,别说了!”王含贞紧闭双眼,忽地尖叫出声。
他再睁眼时,眼眶中竟然只剩下黑漆漆的眼珠子。可王含贞驭龙在天,无人看见他此般入魔情态。
青面人觉察出些微异状,远远望见有灵气沉降、真气变换之象,他双足一踮,向后退出丈余,可是退得再快也没有王含贞攻势迅疾。他仿佛换了一个人,修为浑厚了十倍有余,一招一式快刀利凿,稍有差池,今日便要命丧他手。
众人皆大惊罕:“…太玄大士这是拿出真本事来了?”
青面人连连退避,不知是还在相让还是力有不逮。王含贞出招之快,落手之重,委实难见,以至于他足下罡步稍稍虚乏一些,便中了王含贞一招,剑伤及骨。
众人反应过来,接着是一片轰天价的叫好。王含贞并未放缓攻势,让青面人丝毫喘息之机都没有。
正在此时,天空中忽地传来一句十分苍老的声音:“含贞,收手罢!莫要一错再错!”
“这……是玉阙真人?玉阙真人竟然出关了!”众人今日见了太清仙宗两位大能,颇感此行不虚,玄静师太也面露笑容。
玉阙真人可是太清仙宗天光峰的峰主,王含贞的正牌师父。
曹念齐很是兴奋:“哇,是真的玉阙真人吗?他手上是什么?”
曹贤孟解说道:“应当是六根清净竹。”六根清净竹乃太清仙宗洗髓圣物,传说是一件先天圣宝,可以封人五感,驱魔除恶。
可曹贤孟再一辨认,欲言又止。六根清净竹原来是六根颜色各异的先天苦竹刻雕而成:眼竹通体翠绿,耳竹色若血滴,鼻竹纹理譬如余霞成绮……
而玉阙真人手上这根,眼竹和耳竹的颜色却恰好颠倒了。
玉阙真人持六根清净竹朝王含贞走去,他仿佛为这圣光所迫,只呆呆立在原地,身下巨龙也蔫耳垂首。
玉阙真人一拂袖,白光闪过,王含贞呆若木鸡地说了一声:“师父。”又对青面人点头致歉:“大师,含贞多有得罪。”
“把东西还给他吧。”玉阙真人满意地点点头,唇边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习习的夜风将这笑意吹凉,可沉沉的夜色却将它掩盖。
王含贞施咒,转瞬之间,那巨鼎便化作了掌中之物。
青面人和玉阙真人好似是熟识,向他点头笑道:“多谢真人相助。”
王含贞朝青面人缓缓走来,可是交付给他的,不是那日思夜想之物,而是王含贞的一记袖剑!
众人只见一条黑龙之影从青面人的前胸贯穿到后背,青面人僵如直木,挺挺倒了下去。众人此起彼伏尖叫声中,王含贞却如同置身事外,将那柄袖剑猛地拔出,又如法炮制地转身插入玉阙真人的胸膛!玉阙真人连还手之机都没有,哐当一声倒地。
众人忙叫:“王佩英疯了!疯了!失心疯了!”深恐祸及此身,人皆自卫,哪里敢有人上去拿住他,就是连这样的喝骂之声,也只有断续几句,便就此沉寂了。姚云比吓得面如黄纸,去看玉阙真人,竟然身子全冷了,哪还有一丝半息。事发如此突然,他一时无措,瘫坐地下筋都软了。
那赤面人也忙跪扑在地,但她好似是个喑人,喉头再怎么动也只有呜呜咽咽之声,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齐哥!”玄静师太拨开人群,几乎与曹贤孟同时握住那青面人的两只手。
玄静师太眼泛泪花,一抚上青面人的脉搏,只探得那黑龙的魔气游走大穴之中,回天已是乏术,为今所有之计,只能同他弥留多叙几句话罢了。玄静师太悲怒至极:“含贞你在做什么!”
曹贤孟揭下了青面人的面具,道:“檀贤兄,果真是你!一别经年,一见……”
曹贤孟也欲将灵气输送进他体内,却发现他身上大穴全如被巨石所堵一般,此时生生将“竟是诀别”四个字吞了回去。
“静妹,曹……咳……”檀齐唯声色枯哑。
“檀“这个姓氏在赤明和阳消失得太久,不论是十几年无音讯的檀弓,还是因丹药淬毒之事名誉扫地,人人得而诛之的檀齐唯夫妇,以至于曹贤孟一提起的时候,多数人都未曾反应过来。好一会,才有稀稀拉拉的声音:“檀齐唯?这,这是檀齐唯和檀夫人?”
人群中亦有不少仇家,但见檀齐唯的罗浮旧友玄静师太正在旁边,一时便没有出声。
檀齐唯张口再想说什么,可那黑龙贯穿了他的肺管,莫说讲话,呼吸都愈发困难。
王含贞听见这个字,呢喃了半晌:“檀…檀…檀”,几刻之后,眼中的黑色一扫而净,朝着檀齐唯的方向缓缓走去。
众人毅然拦住王含贞:“你做什么!你还要对檀宗主动手吗!”
玄静师太哭成泪人:“含贞,你还认得你檀叔叔?”
王含贞如梦初醒:“檀叔叔,檀宗主?你说檀齐唯檀宗主?”他说得越来越急切,一双至明至净至澈的眼睛急急去看檀齐唯之所在,与方才的神态迥然不同。可是他哪里能靠近檀齐唯,幽兰剑派的弟子将他围成一圈,个个悲愤坚毅,好像要与他玉石俱焚一般。
王含贞如堕五里迷雾之中,随即下一幕更令他吓破肺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了玉阙师伯!”姚云比剧烈摇晃着他的肩膀,后头一众小弟子手上闪耀的,是一排明晃晃蓝印印的刀光。
“师父?你们说我杀了师父?”王含贞扭头去看另一面地上,把自己从小带大,最敬爱的师父已经死去多时了,躺在地上的只有一具干尸。
王含贞扑倒在地,泪涌泉水:“师父…师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抱头而哭,血污从手上沾到满脸都是,膝行去看玉阙真人,可立刻被太清仙宗的弟子推倒在地。
众人看他这魂不附体的模样,鼓起勇气:“王佩英!你欺师灭祖,戕害同门,罪不容诛,束手就擒吧!”
徐漱溟一直在拱火:“你们都看着干什么啊!上去抓他啊!这样穷凶极恶的白眼狼,你们要放他跑了不成!”说着又悄悄地离王含贞远了一些。
王含贞跪两具遗体旁放声大哭,没有一星半点反抗的意思。众人到头来也只是虚张声势,畏于他方才威势,一时半晌竟然无人敢上前制服他。
檀齐唯对着王含贞的方向摆了摆手,玄静师太看出他的意思,分辨着他的口型:“‘不’?齐哥你说‘不’什么?”
曹贤孟附身贴耳去听,可惜檀齐唯伤得太重,胸腔不能震颤,连垂死呻吟都是不能了。
一头哀声遍野,另一头,两个少年正拌着嘴走过来。
“是道君重要还是你那说的什么的‘天降异象’重要?北帝叫你来干嘛的到底!主次都分不清,快滚回你的阴间去!”
“真君既说星象所指大天帝神魂无恙,又不许我将此物带回酆都交由冥主处置,那到头来我们除了坐以待毙之外,真君还有别的好指教?”
无须被呛得哑口无言,无法反驳,只能指着苍溟的鼻子骂骂叨叨,不小心还踩了滕玄的尾巴。
走近些,无须忽然叫道:“咦,前面那个是哪个?唔,你是叫……王含贞的不是?”无须相貌妖异,众人以为王含贞同党,下意识又往后撤,有人吓得直接窜到了树上。
见王含贞呆若木鸡,无须踢了他一脚:“喂,你是王含贞不是。有人要见你哩…哇,你脸好脏,洗洗脸去!我家主人见不得这污秽……”
无须又朝他的背心踢了一脚,谁知道这下子直接把人踢翻了过去,无须一惊:“你是死了吗?”
王含贞倒在平地上,模糊泪眼,入目的云彩都是浓浓血色。
苍溟撇了一眼地上玉阙真人的尸首,疑惑又鄙夷地说:“头七都过了,为何还在此哭丧。”
“谁?谁要见这逆贼?……”徐漱溟转头小声说,“师父,我看咱们还是快撤吧!离这疯子远些……万一还来两个三个呢!”
无须仔细回忆着卫璇的交代,虽然不知道卫璇为什么说“告诉王含贞檀弓来见他,就算不说别的,所有交代都有了交代”,但到底把话带到,就算任务完成了,便直白说:“嗯……檀弓,檀弓说要见你…”
王含贞口中极为缓慢地蹦出几个字,声音十分嘶哑:“檀弓……?他?……他在哪里?”
卫璇没告诉他后面该怎么说,于是无须摸头含糊说:“就在附近啊,马上来了马上来了……反正我说过了!”
檀齐唯也听到了,用尽全身力气说了最后一句话:“……弓儿?”言罢再无生息。
王含贞立马站了起来,所说的无不是哀求之言:“檀弓……不是……不是我……檀叔叔,对不起……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他腰上的环佩叮咚落了一地,袍角滚边的金线被血污染成了红黑色,刚刚站起来,腿脚酸软,又踉跄着半跪了下去,发出凄厉的惨叫:“不是我,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