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谢谢宝宝。”段顺轻轻笑了笑,把氧气罩稍稍拉开,张开嘴抿了一口。其实也没吹凉,但那份儿心疼爸爸的心意是到位了,跟这水似的,十足十的滚烫。
喝完,温姨把水杯给拿走,小球又重新在段顺膝头趴下来。还是那首儿歌,背来背去总念不对鸭和嘎的顺序,段顺都不爱纠正了,听多了,小嘎子反而还顺口些。
嘟嘟囔囔读了一会儿,小球抬头问:“爸爸,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呀?”
“快了,快了。”〔韬炮〕
话是这么说,段顺重新将目光投向了楼下的廊道,心里其实也没个主意。
一小时前,温励驰出去接小球,没过一会儿,在床边守着他的周少言突然接了个电话,段顺不太听得清对话,但他猜是温励驰打来的,因为周少言张嘴先应了一声“老板”,然后皱了皱眉,像是听到什么离谱的事情,顿了顿,又说什么“嗯,等龙哥一上来我就马上下去处理。”
段顺本来想问清楚的,刚张开嘴,小球一行人就来了,几个人人一推开门,周少言马上站了起来,然后跟萌小龙打了个招呼就匆匆离开病房了。
一见着面,小球哇一声哭了,立马扑到他怀里,说:“爸爸,你很快就要死掉了吗?呜呜呜,你不要死掉好不好……”
段顺被吓一跳,叹了口气,隔着氧气罩闷声答:“我尽量,我尽量。”
小球马上哭得更厉害了,不够高的缘故,踮着脚,别提多辛苦了,所以只坚持了一会儿就改成了趴到他手心,那么多小珍珠,热乎乎的,几乎给他洗了个手。
应付完小球,温姨和萌小龙又迎上来围着他嘘寒问暖起来,这样寒暄一阵子,他开始频频往外头望,温励驰怎么没进来呢?
他有点不安,再想到周少言刚才凝重的表情,更按捺不住了。
出什么事了?
他赶紧悄声问了一问萌小龙。萌小龙目露茫然,可能也觉得莫名其妙吧,挠了挠头,告诉他,他也不知道周少言要去干啥,或许是公司的事儿吧。然后再说到温励驰,说他老板压根没上楼,接到他们以后,一行人本来走得好好的,突然出现一个中医馆,温励驰看到了,说要去看看,很快就回,就撇下他们走了。
当时听了,段顺的第一反应是哑然失笑。
温励驰大概是去看中医能不能有办法吧,他家少爷最近老神在在的,前几天还说给他求了个玉镯呢,等开完光就给他戴上。用的竟然是“求”字,他当时好惊讶,从来不信命的人竟然迷信起来了,这真是病急乱投医,他都这样了,大把大把的化疗药都不起效,中药又能顶什么用呢。
笑了会儿,他叹了口气,让萌小龙把自己从床上弄下来往窗户边放,温姨一开始还不让,他坚持,她拗不过,骂一句“你跟小驰有时候真是怪道般配的一对主仆!不该拗的时候死拗!”然后让到了一边去。
段顺没想到这种时候了还能挨顿骂,摸了摸头发,乐了。
他最后还是下了床,进住院部的最短路线就是下面这条道,他想第一时间看到温励驰进门的身影,然后做好狠狠取笑他的准备。
没过多会儿,他果然蹲到了温励驰,大高个儿,特别贵气一个帅哥,穿得却挺不像样,睡衣外头搭一件黑色毛呢大衣,趿拉着拖鞋从庭院往楼里走,手里还提着几大袋牛皮药包,脚步慢吞吞地,跟在自己家里散步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住院的病人呢。
段顺脸上马上露出了一个欣喜的笑容,推一推小球的脑袋,朝楼下扬了扬下巴:“你哥。”
小球一回头,惊喜地笑了:“爸爸你好厉害啊,哥哥真的很快就回来了!”
“那可不,不然怎么你是儿子我是爹呢?”
小球理解了一下,严肃地问:“那我以后比你厉害了我可以当你爸爸吗?”
萌小龙在一旁削苹果呢,一听,乐出了声:“真行,这孩子。”
段顺也给气笑了,抬起手给小球来了个脑瓜崩:“等下辈子。”
小球当真了,捂着脑袋笑:“那你答应我哦,下辈子不可以先有别的爸爸,我要当你的爸爸。”
想给别人当爸,这是每个男孩儿的通病吗?段顺问:“为什么想当我爸爸啊?”
让小球当了,他亲爹上哪儿去。
“因为我觉得当儿子很幸福,很开心。”
段顺的笑容慢慢消失了,露出一种隐隐的悲伤。
他以为小球是在逗他玩儿,没想到这孩子竟然是认真的,小球是真的觉得给他当儿子很好,好到甚至想跟他对调身份,让他也感同身受这种幸福。他鼻子一酸,心里头热乎乎的,这孩子,他肯定不知道,就这一句话,让他觉得这辈子都不算白活了。
注意力被短暂地转移这么一会儿,再看向楼下的时候,段顺的视线凝固住。
温励驰走了半天,都快进住院部了,突然转了个方向,走到垃圾桶旁边以后,呆立了一会儿,把手里的药包提起来盯着看了两秒钟,然后,毫不犹豫地丢了进去。
段顺惊愕而疑惑地拧起了眉毛。
这是?
他只看得到一个背影,温励驰石像似的原地站立了几秒钟,然后走到垃圾桶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发了几秒钟呆,突然弯下腰,手肘撑在膝盖上,两只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段顺搁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攥起了拳头。
温励驰哭了,他正在无人的地方痛哭着。
怎么突然……段顺瞳孔颤了颤,咬住下唇,心里一阵钝痛。转而他想到,不,也没有很突然,他能想到那药没用,温励驰怎么能想不到呢。他只是太想救他了,而往往一个人越急迫,当他后知后觉恢复判断力,发现做的全是无用功时,就会越自责越痛苦。
从得知他的病情严重性起,温励驰好像总是在行动,都知道没用,可就是不放弃,之前努力劝他积极治疗,多方奔走频繁联系医生讨论治疗方案,现在背着他偷偷寻医。
他总是那样乐观,强势而天真的乐观,这是头一次,段顺看到他这样脆弱。不,或许只是第一次被他看见而已,段顺的脸色变得苍白,在这之前,他甚至都没发现温励驰的状态有任何不对劲,温励驰的状态一直很稳定,温柔、体贴,每天都有极丰富的情绪用来挑动他闷闷不乐的心情,可人又不是机器,怎么可能每天都保持同样亢奋呢。
如果有,那只能是装出来的。
段顺很艰难地忍住流泪的冲动,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太清楚了,他被击倒一次就已经认输,而温励驰,或许这是温励驰的第千千万万次站起又倒下,他或许一直都在循环沮丧——重整旗鼓——沮丧——再重整旗鼓的过程。
而这样艰难的一路,连他都不曾给予温励驰任何支持。得拥有多么强大的意志力和勇气,才能支撑住一个人这样内耗自己呢?
“爸爸,你怎么啦?”看他脸色不对,小球问了句。
“什么,什么?”萌小龙也站了起来,紧张地放下苹果,从比较远的沙发那儿走过来。
温姨也问:“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事!”段顺回过神,立马伸手把窗帘拉上。他把仨人的视线都遮得干干净净,然后朝萌小龙笑了笑,“楼下有对情侣,小孩子看了不好。”
萌小龙先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温姨也松了口气,使劲拍了拍胸口给自己顺气。
越不让看,小球越好奇,探头探脑的,“不许看,要长针眼的。”段顺拉住他的衣领,边挪动轮椅边把他往后扯,扯到看不见楼下的距离了,他拍了拍小球的屁股,把孩子往萌小龙那边推了过去,然后抬起头平静说:“温姨,萌萌哥,你们带小球出去玩会儿吧,我有些话想单独跟少爷说。”
“啊?”萌小龙有点犹豫,牵着小球的手,欲退不退,“屋里一个人也不留啊?”
“嗯。”
“这可不行,你们俩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姨说的?”
段顺心想,那还真不能当着你说,等会俩“兄弟”要是亲上了,那不得吓您老人家一大跟头,嘴上却安抚着:“我一个人能行。”
“你……”萌小龙欲言又止,“你不是想做傻事吧?可不能啊兄弟。”
“唉……”段顺忍不住笑了一声,“我也得有作案条件啊,我拿什么做傻事?是拿氧气管勒死自己,还是吃苹果噎死自己啊?我现在连个瓶盖都拧不开,哪有这个力气。”虽然是这么说,但段顺不得不承认,跟周少言在一起呆久了,他萌萌哥真是多了不少心眼啊。
萌小龙被说得有点赧然,段顺都这么保证了,他也不好意思再疑神疑鬼了。
他牵上小球转身走,没走两步,不太放心地还是回头问了问:“你就坐这儿?要不要上床躺着?”
段顺摇了摇头,萌小龙于是没再说什么,跟温姨使了个眼色,俩人一左一右牵着小球退出了病房。
公共洗手间的洗手池没供热水,温励驰打开水龙头接了捧水往脸上扑,隆冬的水刺骨的冷,他咬着牙打了个寒战,等稍微缓过来了点儿,又往脸上扑了好几捧冷水,如此几个来回,等到眼圈的红终于退得差不多了,他随意揩了揩脸重返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