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医患关系而已,两个人本来也没什么好谈的,说到这里该挂电话了。温励驰说了再见,洪灵攥了攥拳,突然喊住了他:“我会争取再为段先生保留一个月的手术计划!”
电话那边安静了。
洪灵深吸一口气,继续说:“这个月内,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们有打算,我承诺你,我马上可以集结兄弟医院的外科大夫为你们开手术台。”温励驰仍然没作声,洪灵怕他又觉得自己是在“待价而沽”,又要拿钱砸她,立马解释起自己这不必要的雷锋行为,“我没别的意思,你知道,他这个病例太罕见了,即使从学术研究角度,也是有手术价值的……”
还没说完,温励驰轻声打断了她:“我知道你的意思,洪医生。谢谢你,贵研究基地的疑难病例优先专治名额不是说保留就能保留下来的,我知道,你能做到这一步不容易。”
段顺的病,让他在这个市场经济繁荣利益至上的时代,对以往奉行的一些金融信条也多了一些思考。
当时能被接治,其实不是因为他真就那么手眼通天。这个研究基地的行政领导当时确实给他打了包票,说可以给他行方便,但其实并没有为段顺专项立案的打算。是一个医学泰斗,可能是被强行拉到那个酒席上撑场面的,吃饭的时候挺不情不愿的,可看了段顺的病历资料,竟然饭后特意找到他,说会引起重视,为段顺申请专科治疗。
他当时并不以为意,甚至有些轻蔑吧,不止对段顺那看上去离奇古怪不轻不重的病,还对这些不通人情世故的老学究,于是只是客套地表示了感谢。
他拥有这世界上绝大部分人拥有不了的财富,他当然认为所有的资源都是理所应当地朝他倾斜。可其实不是这样的,段顺获得的那些帮助,不止他一个人在背后出力,甚至可能,即使没有他的引荐,这些医疗工作者只是偶然看到段顺,也会倾尽全力救人。
“我从前……对生命的认识太浅薄,谢谢您的关心,我代表段顺对您也说一声感谢。”
这个满身铜臭,说话总是客套而冰冷,只有对着段顺才会露出温柔一面的“患者家属”居然说了这样一番话,洪灵鼻子突然也有点酸,被太多患者误解过,她的心早该硬了,可每次,陡然被理解、感激了,她还是会觉得自己选择这份职业似乎是有那么点意思的。
她立马说:“不用说这些,我们的初衷都是一样的。”
温励驰沉默了一会儿,说:“再见。”
什么共同的初衷呢,他侧过头,远远地朝热气蒸腾的浴池里那道抱着膝呆呆坐在热水里的单薄背影投去一道目光。
他的初衷是希望段顺健康快乐,可段顺现在既不健康,也不快乐。
洪医生有句话说得没错,他以手支颐靠坐在椅子里,沉静而挣扎地盯着段顺圆润的后脑勺和白皙嶙峋的肩膀,关于病情,他很少尊重段顺的意愿,他一直在用软压力催促段顺答应手术。
他是做生意的,任何机会,只要他想,即使只有亿万分之一的把握他也敢迎头赶上去,他习惯在绝处求生,也打过很多漂亮的翻身仗,他不习惯,也不喜欢使自己处在任何被动地位,所以他一直尽力拽着段顺,想和病魔争个长短。可他怎么就不去想一想,段顺是为什么不敢争,段顺被他拉扯着筋骨会不会累呢。
段顺只是想多在他身边多留几天,他明明知道的。
他怎么能不知道呢。下午接了孩子回家,发现段顺不见了,电话也打不通,他下意识的念头就是段顺会不会想不开。
他派人去江边,去周边所有的大楼楼顶,刚把人派出去,冷静下来一想,不可能,段顺不会做傻事,他像一只越冬的鸟,那么难那么难,才长途跋涉在自己身边找到栖息地,他不会寻短见的,他甚至是那种只要可以匍匐在他怀里,就万事大吉,即使死亡的海水漫过口鼻,也只会小声对他说我还好的笨孩子。
可就算明知道,明知道,他还是那样做了,只是因为他不舍得,不甘心,不愿意独自面对往后几十年的孤独岁月,就逼迫段顺去面临一场不愿意参加的博弈。
抑郁症,一想到这三个字,温励驰的心痛得几乎拧断了一样,他怎么会,他竟然会把他爱的人逼成这样。
真的留不住了。
太久太久,他终于肯直面这个事实,他确实是留不住段顺了。
温励驰试图从此刻开始说服自己,没有人不会离去,段顺会永久地闭上眼,再也不会用缱绻羞怯的眼神望向他,小声而甜蜜地喊他“少爷”,他甚至没去想更深的,更痛的,只是这样稍微想一想而已,眼尾就倏地滑下一滴泪。
作者有话说:
中秋快乐,祝福你我,祝福他们,希望所有人都健康快乐。
第72章
“你再说一遍?”周少言倏地从凳子上弹起来,大周末的一大早被喊到公司来,他还以为是手上的业务出问题了,可听到的消息,还不如公司出事呢!
坐他对面的温励驰瞧他一眼,又重复一遍:“我要结婚,和小段顺。”
“我一定是幻听了。”
温励驰不解:“我跟他和好,不是你当初希望的吗?”
“什么叫……什么叫我希望的!”周少言瞪大眼睛站直了起来,手上的烟灰都抖落一些到西装裤上,是被震惊的,因为小段顺的病情恶化,温励驰这一周在公司出现的时间加起来甚至不够吃餐饭的,他就说,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啊,非得在休息日把叫他到公司来谈,“我,我是想你们重归于好,但!”
但什么呢?他简直要疯了,说不下去了,但不是这个方式啊?
“你什么意思?”温励驰皱眉看他,“之前要我原谅他也是你说的,就差指着我鼻子骂我无情无义,现在又是唱哪出?”
“不一样!”周少言撇开头,懊恼,也心虚,“不一样啊,他是beta!”
“beta又怎么?”温励驰的语气很平静,因为他也经历过周少言现在的心路历程,“你也觉得一个alpha要娶一个beta是荒谬的事儿?”
“我没这么想。”周少言嘴硬。其实是有的,他喜欢小段顺,同时觉得小段顺和他老板门不当户不对,这不矛盾。
“我以为你会祝福我们。”
温励驰说“我们”,周少言塌了塌肩,“你根本不是来问我意见的吧,”他仍然是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你明明已经打定主意了。”
温励驰缓缓笑了一笑,眉眼里很有种尘埃落定的温柔和寂寥。
一周前,段顺走失那个夜晚的第二天一大早,他带着段顺去了一个以诊治精神疾病著称的医院就诊,医生给段顺做了些检查和问卷,诊断一下来,果然是抑郁症,轻度。老病没好又迭新病,他很担心这个病是否加重对段顺原本的器质疾病,医生说暂时不会,然后给他们开了点药让他们回家观察。
或许是干预得早吧,用了几天药后,段顺的情绪稳定了很多,不再突然自言自语,也不会再莫名其妙地默默掉眼泪,他们坐下来商量了很久,刚开始他说要谈话,段顺还躲躲闪闪,他说“不是逼你手术”,段顺就悄悄松了口气,他当时看得很难过,段顺那天突然的失常,确实就是因为他。
他们坐在落地窗前看雪,雪很大的时候坐下的,等到雪停了,玻璃结起了霜花,才牵着手回屋里。太多次的拉锯过后,这次,他们终于达成了一致,决定好好地、安静地度过接下来的日子。
真的就是过日子,再也没有试探和为难了,他们再也不提任何疾病,只是像每对燕尔的小夫妻,白天晚上的在一起。早上你拉我扯的闹对方起床,午后各自做各自的工作。温励驰现在基本就是居家办公了,书房里,他坐办公桌后边打电脑,段顺就安静地待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打毛线,就是段顺以前读书时候常看闲书打盹的那个角落,他找人搬了个比以前更舒服的沙发放那儿,段顺特别喜欢蜷在里头休息,阳光打上去,那画面,别提多美了,圣洁漂亮得像中世纪的油画。
当然了,为什么那么美呢,有温励驰的一半功劳,他把段顺的丑衣服都扔了,买了很多漂亮又舒适的家居服回来。
段顺本来嫌那些衣服太花里胡哨,不太爱穿,但旧衣服都被丢了,不穿就只能赤着身子了,只好穿。上了身才不得不承认温励驰眼光毒辣。他从小看着温励驰的脸长大,审美一直固定在这种华贵英气的长相上,所以一直挺嫌弃自己的模样,觉得自己虽然长得说不上丑吧,但五官太绮丽精细了,显得特小家子气。
可叫温励驰那样一打扮,突然,他觉得自己好像也还是能撑一撑大场面的。
段顺给他爸和温励驰织手套,也给小球织围巾,从幼嫩的葱绿色织到比较沉稳的藏蓝色,每一条都比上一条长度要长,织好一条又织一条,跟有瘾似的。有一天,打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温励驰终于看不下去了,说今天就到这儿,然后伸手要把他的毛衣针拿走。
他不乐意,数了数,嘀咕说就差十二岁那条了。
说完,他马上静了静,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因为温励驰缠毛线的手停了下来,攥成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