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说时诩想得没错,但宿伊的居所依旧空空如也,不仅小荻不在,连宿伊也没影。
时诩站在空荡荡的无罔宫里,听着风声刮过梅枝,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
太安静了。
宫里没有活人,巡逻的兵卫与洒扫的侍从皆是宿伊所制的傀儡。
傀儡原本是死物,却因了宿伊渡进去的真元与意念,与活人别无二致,唯一的区别是它们的肢体与身躯都由机关组成,即便再精致,行走时也会有或多或少的关节咯吱声。
但现在听不见傀儡的关节声了。
宿伊……
不敢再往下想,时诩头皮都要炸了。
他胸腔的心几乎要跳出来,瞬间出了满头冷汗,转身朝魔君常闭关的书阁跑。
刚过一道宫门,他就看见了一个大活人。
时诩与同样步履匆匆的裴寒卿撞了个满怀。
时诩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握住了裴寒卿双手:“断州王?太好了你还在……宫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裴寒卿身上带着宿醉的酒气,还有极浓重的花香,这是很罕见的,谁都知道断州王洁身自好,从不与酒色为伍。他被撞的时候看起来还有些懵,被时诩抓了双手后呆了下,没懂时诩在问什么:“嗯?”
时诩先指了指天空的太阳,又指向安静的深宫:“江回风最讨厌阳光,怎么让太阳出来了?还有宫里什么时候这么安静过,宿伊呢?我的小荻呢?”
听他此问,裴寒卿抽手,正色地摇了摇头,控制灵力在雪里写字:“我昨夜被皎皎灌醉,不省人事,方才感知到阿冽留给我的命灯灭了,才过来找圣君。”
时诩“嘶”了一声,看起来不太理解:“皎皎明知道你不胜酒力,灌你酒做什么?”
又皱眉问:“阿冽的命灯?”
裴寒卿从袖口拿出一方玉灯,原本亮着一束白光的灯芯处空无一物,他脸色苍白,挂着不大明显的恐惧,阳光洒下来,也没有让他看起来温暖一些。
江冽走前找过裴寒卿,留给他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裴寒卿的魔核,江冽告诉他:
“你本就是父王最属意的接班人,日后无需再为避我锋芒,故意不去医治语言的障碍。这么多年,你也该正常开口说话了。”
江冽其实明白他的心思——裴寒卿意识到这点,愣怔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想得很纯粹,江冽一日不飞升,一日做魔域的少主,他就一日不去医治旧疾——只要他因病受制,就做不得少主成为魔君的阻碍,就不会影响他们的兄弟感情。
但他遗漏了一点,他的好兄弟从没有当魔君的意图。
裴寒卿那时问他:“飞升?”
你准备飞升了吗?
江冽摇头,给了他第二样东西。
是一方亮着魂光的玉灯。
江冽道:“这是我的命灯,在我回来之前,劳你随身带一段日子。如果灯灭了,你便去找父王,并联系各州王,开启魔域全部防护结界,不能放任何东西进来,并不计代价诛灭魔域内全部恶鬼。”
他顿了顿,尤其嘱咐道:“包括支镜吟。”
裴寒卿将命灯解释给时诩,随后与他一起去找魔君,边走便吃力地说话:“昨夜……我……心乱,她……劝慰。”
昨夜他总像是冥冥之中感应到一些什么,眼皮跳个不停,他这样修杀戮道的大能,每每神识示警都铁定没什么好事发生,他便匆匆用了膳,独自坐去屋顶观星。
江纤尘提着酒壶上来找他,说见不得义兄在除夕夜露出这么凝重的表情,难道人族和妖族还能趁着过年发难不成?发难也不怕。
裴寒卿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心里稍安,而且面对她送来的东西,裴寒卿永远也不会拒绝,便小酌几杯。
哪想那酒是棠靡花酿的。
“棠靡花?”时诩脚步一顿,走了一下神。
棠靡花的香味可使人陷入酣睡,闻一闻就很顶用,用这花来酿酒给别人喝,那就是压根没想让那人醒来!
裴寒卿以为他忘了,解释道:“皎皎、病痛……难眠,此花、助眠……”他闻了闻自己的袖口,又补了句:“花……酒香……惑人……五感。”
时诩说不清方才一闪而过的异样是什么,便点点头,接着赶路。
书阁外,傀儡的零件散落一地,梅花落在地上,顺着风的旋涡四散,漫天透着不详的红。
裴寒卿的脸色在看见傀儡的顷刻间更白了。
“宿伊!”他猛然抬头,奔向书阁。
书阁门大敞,裴寒卿还未靠近,就闻到了醉人心神的棠靡花味,他有那么一瞬间没分清味道是自己身上的还是书阁里传来的,茫然回头看了时诩一眼,看见时诩紧紧捂着鼻子,才意识到,整间书阁和书阁前的庭院都被这酒香腌透了。
裴寒卿几步迈进门,看见了倒在路尽头的宿伊。
从书阁窗边的宽椅上,到书阁尽头石室的门前,短短十几步路的白玉地砖,凝固成刺目的暗褐色,宿伊拖了一地的血,蜷缩在石室门前,傀儡线受她驱使,紧紧缠住石室的开关,却没能拉开门。
即便石门未开,可从门缝中透露的酒香已然把裴寒卿冲得头晕目眩。
他膝盖一软,撑了一把门框才没狼狈地跪下,重重地敲了敲太阳穴,踉跄跑到宿伊身边,把她冰凉的身体抱住,拂开她面颊上被血粘住的头发,颤声唤道:“宿伊……”
宿伊喉咙处仅剩一层薄薄的皮肉连接着头与颈,断了的骨骼处缠绕一缕浅淡的黑雾,她睁着眼,可眼神再没焦距,也再不会回答他。
裴寒卿把宿伊从血泊里抱起来,抬脚踢碎了石室的门。
棠靡花大片大片怒放在通道里,酒香扑面,而他却在这一刻彻底醒了酒,凌厉的真元如刀扫出,将花瓣割得七零八落。
破碎的花瓣纷扬,落到他的衣服上便腐蚀出一个破洞,他把宿伊的脸往怀里埋了埋,释放出一层温和的灵力保护层罩住她,大步迈进去。
魔君坐在桌案前,单手握拳抵着额头,眉心拧成一个结,唇角却在浅笑,俨然已经陷入到魇虚障里。
陷入魇虚障很可怕,但更可怕的是唤醒的这一过程,若入障者不愿醒来,他的神魂就会被障吞噬。
裴寒卿立刻想到了是什么能让本事通天的魔君入障——只有圣后。
若是有圣后的障……
他站在原地踟蹰,竟不敢去唤醒魔君,一息后他转身离开了石室,近乎落荒而逃。
裴寒卿大口喘着气,清泪不断从眼角滑落,朦胧的视线中,他看见窗下阴影里,躺着一条自七寸处断作两截的蛇。
他缓缓把目光转向仍旧站在门外的时诩。
时诩低着头一言不发,好像只要不进门就永远不会触碰到残忍。
就差了一步……
若他快些赶路,一定来得及救小荻。
裴寒卿紧了紧搂着宿伊尸体的手臂,满腔的暴怒郁结在心中,化作一口蓦地上涌的血腥气,他勉强把一口心血咽下,纷飞的棠靡花在他脑海里凝成一个人影,但他不想承认,也不敢相信:“为何……”
时诩闭上眼,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听不看不进门,可还是被抽干了力气,难以支撑地倚住门,嗓子哑到发不出声:“眼睛。”
裴寒卿没听清,但辨出了他的口型,他转过视线看向小荻的双目,有一只竟然不是竖瞳,而是晶莹剔透的,像一颗珠子。
时诩按捺不住心脏的剧痛似的,狠狠用拳头砸了几下胸口。
这一举动也仿佛把他汹涌的情绪砸得熄灭,再开口时声音忽然平静了:“那是一颗留影珠,你拿来给我。”
时诩睁开眼,目光落在宿伊身上,被烫到了似的挪开目光,落向石室里:“你怕江回风也死了,不敢唤醒他?”
裴寒卿没答,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宿伊,朝小荻的尸身走去,半跪在她身前,拿出那颗留影珠后,想要把她死不瞑目的眼睛阖上,却失败了。
裴寒卿仿佛一瞬间被攥住了心脏。
小荻和宿伊死不瞑目……凶手会是谁?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原来如此自欺欺人。
他根本不敢看留影珠,隔着窗扇把珠子抛给时诩。
若非时诩至此不敢进书阁,裴寒卿都险些以为时诩方才的失态是幻觉,他像不在意生离死别,眼神平静到木然,用拇指轻轻抹了抹珠子,小荻生前最后一幕便呈现在他们眼前。
小荻手里拿着个绣了一半梅花的包,穿过九曲回廊,来书阁找宿伊,在窗外站定。
天上绽放着五彩斑斓的烟花,光落在庭院里,却没能照亮小荻幽深晦暗的瞳孔。
小荻凝重道:“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应当跟圣君和魔尊都说一声。”
宿伊闲不下来,新岁第一天的深夜就要给自己找活干,她刚整理完前些天没处理的各州奏报,伸了个懒腰,问道:“什么呀?”
小荻:“就是咱们俩前几日当着圣女面讨论的,关于圣后当年是否被鬼控制过的事。”
宿伊面色一变,从窗户里探出身体,猛地捂住她的嘴,朝石室努了努嘴:“嘘!圣君和圣女在里边!这时候妄议圣后,你不想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