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衡立刻从躺椅中起身,回他的传音道:“不必问了,我亲自去收神识。”
然而就在此时,他头顶的浓云忽地急速凝聚,滚滚雷声轰鸣其中,紫黑色的闪电若隐若现翻涌,骤然暴雨倾盆。
随着雨声,逐衡耳边传来独属于天地的悲鸣,星辰被触动,浩瀚灵力动荡成波纹状,山川同时回荡起呜咽的风声,浑似山川的恸哭。
此等预兆异象,在三千年前鬼王入世时出现过一次。
逐衡面色剧变,倏然扭头,遥望向鬼道。
来不及细想,逐衡化身朱雀疾行过天际,赤金的长羽在云层中拖曳出一道明亮的火焰虚影,雷雨几乎都随之燃烧起来,极致的光明凝聚在朱雀双翼中,流火般坠入那处封禁之地。
“轰”一声巨响。
烈焰砸进暴雪里。
朱雀神君居高临下立于半空,皱眉扫视从未如此清明过的鬼道,最后落在苦海边站着的魔族身上,一切都在无声中有了答案。
恶鬼祸世,但恶鬼力量诞生于天道,有着最近似天道的力量,对凡间多数瓶颈的修行者而言,是不可抗拒的诱惑。
眼前的魔族年轻人吸收了鬼王分散的力量,足足七只大恶鬼,眼下虽还未完全转化,却也足够与朱雀神君比肩。
可惜。
可惜他年纪轻轻,修为已臻化境,飞升指日可待,为何偏偏想不开要走歧途?
逐衡遗憾地打量他,却微微愣住,眉眼中凌厉的杀伐之气缓缓转为困惑。
为何在这年轻人身上,他感应到自己的神魂气息?
逐衡闭了闭眼,忽地想起前尘俱往矣,此刻纠结缘由实没必要。
但兴许是这魔族年轻人拜别喧嚣的一幕留给他的印象太过深刻,逐衡心里已有了答案,竟还是破天荒地耐着性子问了他一句:“你来这里,所为何事?”
那年轻人怔怔看了他半晌,直到他出声才回神似的,蓦地抿了一下唇,神情难辨道:“搜魂。”
此话倒出了逐衡意料,他似笑非笑地问道:“哦?谁的魂?”
他一字一顿,声音里蕴含自星宿而生的无边神力,如同天道的诘问。
诘问之下,谎言无所遁形。
那年轻人动了动唇,一个“道”的字音下意识出口,余音却被他咽了回去。
他抬眸凝视神君,勾出个神君看不懂的笑,似是嘲弄似是荒谬,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不知。”
没有天雷劈到他身上,便证明他此句非虚。
逐衡端详他的神色,冷笑道:“怎么,当着本神君的面,不好想借口?”
年轻人复抬眸望向逐衡,那双清澈眼眸里落进一片刚化开的雪,眼底就透出了红,他个子很高,从始至终绷直的肩背在逐衡这句话落下后,竟微垮了一瞬,即便很快恢复如常,却也教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悲伤。
一神一魔,相隔咫尺,犹如天壤。
逐衡耐心告罄,无端有些烦躁。
他并指划过朱雀剑,火光随他指尖的动作没入剑身,寒芒于他眼尾一闪而过,冷声道:“你如今恶鬼缠身,这天地便不能容你了。”
年轻人仿佛终于回过神,那些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脆弱与恍惚全然不见,眼皮轻掀,毫无温度的眼神外露出锋芒,天上重新飘起雪。
他平静地问:“你待如何?”
逐衡便也语调平和地答:“送你一程。”
话毕,两厢长剑同时出鞘,悍然剑气激撞,鬼道地崩山摧。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不虐,咱就让他装一章!
下章反派就要掉马了,但是评论区自始至终没有人讨论过反派哎
难道真的没人在意反派究竟是谁吗呜呜!
第54章
鬼道笼罩在耀眼的火光中, 火里大雪纷飞。
被波及的恶鬼如烟雾一般散了,肇事者们却脚步未挪半分,谁都没能从彼此手上讨到好处。
看似不分胜负。
然而——
“锵”一声,江冽垂眸看去, 竟是无锋断作两截。
他的眼睫遮住了情绪, 教人辨不出他的喜怒, 可当他视线落到碎片上时, 面上的血色却较方才更稀薄了两分。
他似是笑了一下, 抬头淡淡地瞥了逐衡一眼,再无留恋地挥袖拂去断剑,一只手臂飞快化成了类同于魔兽强化过的魔体,整整粗壮了一倍, 坚不可摧的鳞甲覆盖在漆黑坚硬的骨骼上,与他苍白俊逸的脸形成十分震撼的对比。
就好像刚刚那去势汹汹的一剑只是在确认什么,断剑给出他答案, 他才认真起来,也动了杀念。
逐衡被掀起的剑气击中, 紧紧咬住牙关,喉间咽下一口腥甜。
相比之下他算是吃了些亏,但他却负手收剑, 暂时不想打了, 面不改色地收了杀气。
逐衡先前看见这魔修时虽出现过别样的情绪, 但他也没在意, 直到他们剑气相撞的那一刻,魔修眉心陡然出现一缕明亮的火焰印记。
没有人比朱雀神君更熟悉那火焰是什么——那是由星辰里淬炼出来的朱雀火, 换句话说就是朱雀的神魂力量。
他的神魂力量在生死关头保护了他想杀的人, 还将他的攻击悉数反噬给自己。
即便再三告诫过自己不必在意前尘往事, 可逐衡的脑海被三千年前留的那句“毕生无法释怀之痛”填满,困惑由此达到顶峰。
他想,在封闭记忆与情感之前,他一定是个十分执拗的人,只不过伏巽把他的执拗也一并封了进去。
但天性使然,封不稳的。
逐衡认真地盯视眼前的魔修,比起要他的命,逐衡更想明白他们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前缘。
那缕临凡的神识,会与眼前的魔修有关么?
逐衡瞬形靠近,朝他伸出手,想触碰他的眉心,在朱雀神力的指引下,他眉心的火焰印记再次成型,不过却一闪而逝。
那魔修偏开头,抬臂刺向逐衡心口,尖锐的指尖刺破逐衡的法袍,勾出一股赤金的长线。
逐衡眼皮一跳,他突然有种感觉,在这魔修剑断的那瞬间,局面就不由他掌控了。
江冽没有继续进攻,只漠然注视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唇边扯出一个细微的弧度,下巴朝他轻轻一点:“你可有未竟之愿?”
逐衡细品他的意思,脸色一沉。
这语气分明是上位者对蝼蚁的怜悯,像是施舍地问他“你可有遗愿”。
从来没人敢这么和他说话。
逐衡退后数步,手指朝空中一抓,南方天际星子忽地光芒大盛,顷刻间拖着长尾坠落凡尘,灿烂的星辰之力交织成一张火色的网,落地即化作赤金的锁链,攀爬上眼前魔修的四肢,将他钉在苦海前。
江冽一错眼的功夫,身上就挂满了封禁,他下意识皱了一下眉,抬指拨了拨锁链,感觉到这些蛮不讲理的链条仅仅是禁锢住他的灵力,微微思索便想通了关窍,饶有兴致地笑了,一歪头,神色竟有些揶揄:“神君,你是不是杀不了我?”
神君冷哼一声,坦然地说了一句“是”,虽然这并非他本意。
旋即转身朝苦海外走去,决定先去找那缕散落凡间的神识。
他微一感应,便锁定了方向,化为巨鸟朝南方飞去。
江冽目送他身影渐远,唇边的笑缓缓消失。
那是……无罔宫的方向。
朱雀神君去那边想做什么?
但无论朱雀要做什么,都和他无关。
后知后觉的疼痛与疲惫吞没了江冽,他踉跄了几步,于苦海边席地坐下,背后的深渊里充斥着翻腾的黑雾,黑雾忌惮着他身上的锁链,不敢靠近他。
江冽见状冷笑,不愧是心怀苍生的神君,面对迫切想杀的人,也会在囚笼上施以保护。
被故意压制住的思绪逐渐活了过来,他开始回忆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关于朱雀,《大荒志》有一段寥寥数语的记载:其神于杀伐相中诞生,离经叛道,桀骜狂悖,无大劫不现世,现世必伴有大劫。
史书上没有朱雀的画像,但不妨碍江冽看见那位神君的第一眼,就从随之而落的星辰光芒里认出了他的身份。
但尊贵的先天神祇怎么会与他道侣长得一模一样呢?
无论是史书记载,还是矜贵冷傲的神君真身,看起来都和他那柔弱道侣压根沾不上关系,兴许只是凑巧。
可江冽偏偏不相信巧合,便无法说服自己。
神君临凡的一幕始终萦绕在眼前,那双再熟悉不过的桃花眼里不见了笑意,便比漫天飞雪还要寒冷,带给江冽的震撼远比对他拔剑时更沉重,江冽的眼神慢慢暗淡下去。
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也分辨不清此时的心情,如同他分辨不清,看见神君面容的一刹那,他第一时间产生的念头,是庆幸逐衡活着,还是愤怒于逐衡骗了他。
逐衡还活着,没有陷入恶鬼群里,也没被鬼王分身吞噬。
欣喜吗?
自当是极欣喜的。
可在欣喜之外,那令他眼角发酸的情绪是什么?
江冽细细辨别,忽地轻笑出声。
是宛若山呼海啸般,瞬间盘踞他脑海的可悲。
这是他从没体会过的情绪,教他一时不知所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