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冽紧紧握住束缚他的锁链,眼尾不受控地泛红,眼睛像是蒙上了清晨的雾,压抑的呼吸声里传来颤抖,竟把神力化成的锁链硬生生按得凹了下去,可就算这样他还是没去试图挣脱,他也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他闭着眼睛,潜意识告诉自己不要多想,却茫然不知该怎么做了。
那些被吸收后还没来得及转化的恶鬼见缝插针地撕扯起他识海。
恶鬼的蛊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把他环绕其中:你做这一切,原来只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你为了九天之上那位天下无敌的真神,死生不论,迈进鬼门关,有什么意义么?
江冽冷眼回望苦海,拂袖挥散不怀好意的声音,喝道:“闭嘴!”
有意义。恶鬼浑浊的笑声回荡在他耳畔。
你的所作所为,这场精彩绝伦的戏,能引得那位真神纡尊降贵赏脸笑一笑。
江冽倏地攥紧了衣袍。
逐衡不是这种人,守护苍生的神君也不会是这种人,即便他残存的理智这么告诉自己,仍越发不自觉地沉沦于恶鬼的声音里——因为他一旦想起神君无情的视线,就什么都不敢确定了。
江冽身后,苦海里蔓延出黑灰的雾气,它们渐渐聚拢在他身边,跃跃欲试想要突破锁链的保护圈。
那些黑雾与江冽身体里的恶鬼产生共鸣,它们捕捉到他正在剧烈动荡的心绪,尖锐的喝问声在兴奋中走了调。
凭什么是这样的结局?
他凭什么欺骗你?
江冽周身瞬间弥漫起腾腾的黑雾,整个人都被极浓重的负面情绪包裹。
没错,他凭什么欺骗我?
恶鬼的声音与他内心的质问渐渐合拢在一起。
他不由得按住剧痛的头,静心凝神再没有效果,整个人挣扎在失控的边缘。
就在这时,江冽的余光里走进一个身影。
她身量单薄,肤色冷白,在鬼道宽广天地的衬托下,宛如一张一触即碎的纸人,然而那些对他虎视眈眈的恶鬼在她出现后却齐齐噤声,仓皇朝四处逃窜。
她脚步很轻快,蹦蹦跳跳地朝他跑来,裙摆飞扬,靴筒上挂着的小铃铛叮铃叮铃地响。
江冽恍惚地抬头,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分不清真实与幻象。
一定是幻象,否则她此时应当在宫里扎她的花灯,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但若是幻象……
小姑娘脸上洋溢着笑容,开开心心扑到他怀里,他本能地把她接住,以防她摔跤。
若真的是幻象,她怎么会有温度?
*
无罔宫上空,星辰连成一线,朝地面投下一道从天而降的光柱,一个人影从光中显形,出现在宫中的红梅阵里。
红梅有灵,感知到故人的气息,花瓣颤了颤,护宫大阵并未启动。
但宫殿里的傀儡侍女在他出现那一刻全部僵住,关节轴发出吱呀声,像是突然失了控般原地打转,最后手与手缠在一起,脚与脚扭作一团,轰然倒地,散成了零件。
逐衡环视过眼前陌生的宫殿,莫名其妙地看了傀儡一眼,他还没怪此地主人困住他的神识,怎么这地方的傀儡先开始碰他的瓷呢?他可什么都没干。
他朝傀儡探出神识,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不是碰瓷,是控制傀儡的修士正巧死了。
不过凡人生老病死与他无关,朱雀力量感应到被封印的神识,以那缕神识为中心散开涟漪,在绝对强横的攻击之下,囚困大阵毫无反击之力地崩碎,整间大殿坍塌,组成困阵的黑雾暴露在他的目光里,张牙舞爪朝他扑来。
逐衡一道真元打出,却没吸收得了黑雾,仅仅是驱散了它们,紧接着它们当着他的面凭空消失在原地。
逐衡“咦?”了一声,有些惊讶。
居然有鬼能承受得住他一击,而且还立刻使出障眼法。
逐衡移开视线,望向神识化作的火焰,他抬手一抓,那团火焰便朝他飞来,火焰收进他掌心,他也从中看见了神识缘何被囚困——
那日,这缕神识在人间烟消云散后,本是直冲天际准备回归本体的,然而在他离了护宫大阵的瞬间,一只黑雾组成的巨手兜头砸了下来,把这团火捏在了掌心。
逐衡看向黑雾消失的方向,于转瞬中判断出如此强大的鬼会是什么来头,除了鬼王不作他想。
先有那不知天高地厚在鬼道大开杀戒的魔修,后有逃离苦海与鬼道、不知现世多久的鬼王。
大麻烦们偏偏遇到一起,逐衡连个喘息的时间都没抽出来,有点烦躁。
当务之急是收回神识,毕竟无论逐衡想干什么,首先得神识完整。
他一心二用,一边将那团火融回自己的识海,一边抽空给伏巽发了一封传音,将今日所见悉数描述给伏巽。
但逐衡大意了,他没注意到这缕神识附带着他全部的记忆。
当神识与他的识海融合,由亘古而来的记忆铺天盖地涌向他的大脑,登时就将伏巽在他身上所设的记忆禁制冲开一道缝隙。
逐衡下意识阖眼,抬手就要修补禁制,却在记忆里捕捉到一个身影。
这人方才他见过,他还大言不惭地对他说:“送你一程。”
逐衡的动作僵住。
这一停滞,再也拦不住禁制碎裂。
——我毕竟是你道侣。
——别怕,我在这里。
——这些小事,以后记得同我说。
——若你心疼我,能为我长命百岁么。
……
仿佛被看不见的一巴掌抽到脸上,逐衡脸色陡然转白,不可思议的神情凝固住。待他又想起自己在不久前干了什么、说了什么,他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
他的肩膀一下就被堆积的记忆压垮,膝盖重重砸向地面,漫长的一生被捋顺成一条清晰完整的线,凌乱地投射到他遍布双目的血丝里。
过去的一幕幕不断在眼前上演,他蓦地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里缓缓渗出了血迹,滴落在凋落的梅花瓣上,红得触目惊心。
——你来此地,所为何事?
——搜魂。
——谁的魂?
——不知。
但现在逐衡知道了,江冽是为谁才进鬼道的。
……
七情觉醒比记忆要慢。
迟了一步才跟上来的喜怒哀乐,慢吞吞在他的识海里扎下根。
江冽看见他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听他斥责天地不容时,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逐衡想都不敢想。
江冽眼底的那一抹红清晰得被逐衡的眼睛描摹下来,放大无数倍在他脑海里重现。
神君终究失策了。
三千年前的卜卦没能算尽身后事。
他自觉此生遗憾已偿、夙愿已了,可以无牵无挂地诀别,却没预料到还有一次猝不及防的重逢。
甚至于在这场重逢里,得到他盼了一万三千年的回应。
记忆禁制破得越发捉襟见肘,彻底消散后,逐衡连呼吸都活像凌迟,他在七情既痛快又痛苦的侵略里,笑着落下眼泪,肝胆俱裂。
但命运并没有给神君多少时间忏悔。
逐衡心口遽然一痛,突然感知到那部分留在江冽身上、替自己保护他的神魂力量猛烈地烧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透过火焰看清发生了什么,不可名状的恐惧就先一步把他淹没了,双手不可遏制地颤抖,青筋毕露。
火焰拼了命地燃烧,试图挽回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力。
江冽心口插着一把刀。
作者有话要说:
某日,朱雀神君本尊和朱雀神君神识辩论谁更厉害。
神识说:当然是我厉害,我让他爱上我了
本尊说:这有什么,我能让你一夜回到解放前
神识:……
第55章
时诩披星戴月, 终于踏着新岁的第一缕晨光赶回无罔宫。
昨夜与江冽分别时下了暴雪,今日却是个难得的晴朗天气,时诩眯眼看向云层后露出小半的太阳,眉心却狠狠一跳, 有种不妙的预感。
旁人不清楚, 但他却很清楚, 这经年笼罩在魔域上空的阴云, 是魔君的无边真元所化。
魔君不喜欢阳光, 于是魔域便常年阴云密布,他的霸道真元罩在魔域上空,让太阳在魔域消失了几十年,没道理儿子前脚刚走, 他就想晒太阳了。
除非魔君出了什么意外。
“糟糕”的念头不自觉在时诩脑海成形,他还没来得及找一找安慰自己的借口,时诩识海里与小荻结了一千年的“同生共死”荼明印就闪了闪, 自发消失了。
时诩脚步停在宫门外,如遭雷击。
印记自发消失只有一个原因, 便是其中一方以寿元为代价,主动抹去印记。
小荻宁愿燃命也要抹了与他的“同生共死印”……
不,不可能!
小荻出事了!
时诩心乱如麻, 一时之间竟忘了御风飞行, 他推开宫门, 朝小荻常宿的殿里跑去, 脚步千钧。
推开殿门的时候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然而殿里空无一人, 整齐的被子冰凉, 一丝褶皱都无, 昭示昨夜没有人回来住过。
时诩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提心吊胆地出门,往宿伊的居所跑——平素小荻常与宿伊一起玩,既然小荻不在寝殿,也不在她常去的花园,那么就只能在宿伊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