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痛,且习以为常,这不是个好习惯。
京半月昨晚去了降妖塔查探情况,天快亮时,他回到屋子,就看见宁虞手臂多了这么道伤,那人正擦着血,抬头看着他,面上表情淡然:“你既不知道疼,那我便来教你。”
自从降妖塔出事,道宗晚上巡夜的弟子愈发多了,若站在院子中,时不时就能看见墙头有灯火慢悠悠地爬过。
炉虫是妖物,不能在道宗之内放出,若要寻桐树,只能他们二人亲自去找。
已经到了亥时。
宁虞思索片刻,还是推门而出,朝着思过崖的方向走去。
到思过崖要穿过一片密林,然后便能看见对面的山崖峭壁,其上分布数不清的洞口,或深或浅,深的不见底,浅的只容得下一人,传闻这是道宗的开宗先祖曾在此降服旱魃,山壁上的坑洼都是当年苦战留下。
道宗弟子若是犯了错,便会被送来思过崖,在山洞之中自省,无水无食。
如今夜深,明月高悬,将什么都照得一清二楚,因此站在崖边那人的背影,远远地就能瞧见。
宁虞走近时,李道先也没有回头,只是指着对面的思过崖说道:“我以前每一次领命出山,若是不能将弟子们全数带回,便会来思过崖,寻一处山洞,待上许久。”
“若是在思过崖,是不能看到这边景象的,因为此处设了阵法。弟子在对面看到的只是空中悬浮的无数石碑,记的都是为降妖而死的同门,他们大多都找不回尸骨,便只有石碑。”
“我原以为我会将每一个人都记下,不忘记他们的名字,”李道先自嘲一笑,“但是我记不住,因为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即使是碑林所记,也只是沧海一粟。”
琅台山没有思过崖和碑林,但是有剑冢。
佩剑归于剑冢前,会重新刻上旧主的姓名,如刚出炉时由主人为其起名刻字,长剑林立,便是剑修的墓,若是生出剑灵,剑灵便是守墓之人。
宁虞看向对面,思过崖的某一些山洞中依稀可见人影,有些正望着夜空沉思,有些则看向这边,想来是在看石碑。
“不必去记,”宁虞说道,“热血抛洒者,天地留其名,不会被忘记。”
无论是死于降妖除魔的道宗弟子和长吉门剑修,还是至今不得解脱被束缚于铜人之中的亡魂,亦或者三春大比之上死于妖邪之手的仙门弟子。
这些债,总得有人去讨。
李道先转头定定看着宁虞,过了好半天才肯定道:“你不是猫妖。”
这人见过徐凭花,替人包扎外伤的手法干脆利落毫不生疏,手中有常年习武的茧,如今还能说出这般话,他……只能是仙门弟子。
宁虞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只是看着对面的思过崖,崖上像是蒙了一层大雾,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瞧不清。
说起来,那一边还从未去查过。
宁虞直直望进李道先的眼睛:“所以今日是要问罪吗?”
月光皎洁,将他面容映得柔和,那双浅棕的瞳中盛的不再是艳艳火光,而是一汪月白,疏冷寂静,让人心生渴望却不敢亲近。
蛇窟之中,他曾出手相助,让李道先没有直面巴蛇第三眼,妖梦之中,若不是他,被巴蛇意识吞没的也该是李道先,荆城之中,危机之时唤醒自己的也是他。
眼前这人,没有害人之心,还屡屡出手相救。
李道先率先移开视线,沉声道:“我不追究你的目的和身份,你今夜离开,这件事便就此作罢,至于纪风绵,自有宗门规矩来管教。”
“思过崖有一个山洞,可以一直通到道宗以外,唯一拦路的是出口一道降妖阵,你既然不是妖,就无需我为你开阵,可直接离开。”
宁虞颇为意外地扬眉:“道宗的门内大比只是暂停,并未取消,到时弟子复核所有妖物时,你又该如何解释我的去处,总不会让你师弟来背这个罪名?”
“与他无关,是我受你所惑,放你离开。”
为了包庇谁而撒谎,这事儿放在道宗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有可能发生,唯独李道先不会。
宁虞失笑,他还从未听过李道先说这种话。
“我不会走。”
李道先眉头紧拧,还未问理由,就听见宁虞开口说道:“若你有一日发现,有人违背门规,与邪魔勾结,害人无数,此人或许是与你共过生死的同门,或许是你所敬爱的宗门先辈,甚至可能是你至亲的恩师,到了那时候……”
宁虞眉眼间尽是凌厉之色,目光如月下一柄出鞘雪刃,此刻正架在李道先脖颈上,寒芒灼灼生辉,令人心悸。
他一字一句问道:“李道先,你当如何?”
夜风簌簌,廖无人声。
宁虞离开时不曾回头,因为也没发现崖边那人一直望着自己的背影,直到看不见。
宁虞刚走进密林之中,忽然看见前方火光若隐若现,是巡夜的弟子正往这个方向来,还不止两人,光是亮着的灯笼就有七八盏。
他步子微微后撤,转头却发现身后不远处也有灯火摇晃不止,甚至能听见那两人的交流声越来越清晰。
“现在什么时辰,可把我困死了,感觉一会儿回了房沾上枕头就能睡着。”
“已经过了亥时了,再走两圈便可以回去了。”
“走走走,赶紧转完赶紧回屋睡觉!”
左边林木疏一些,右边密一些,宁虞往右侧昏暗处闪身,躲到一棵树后,预备等弟子们都走过了再出去。
腰间传来奇异的触感,他低头看见一条纤长柔软的绿枝正紧紧圈着自己的腰,下一刻便将他猛地拉上了树。
“那边好像有声音,你听见了吗?”
“听动静可能是林子里的鸟吧,我们过去看看。”
山林高大,冠盖蓊郁如绿云,到了晚上便是近墨色的一团又一团影子。
一道白色衣袖从下方漏了出来,微微一荡又被人勾了上去,藏得严严实实。
夜若是深了,密林会吞没月影。
第68章
“宁虞, 现在什么时辰了?”
宁虞被拉上来时,身上蹭过好几处树杈,发出窸窣的响动。
碰落的叶片擦过身下人的发丝, 在空中翻卷时叶影忽明忽暗,悠悠落下。
月光斜着透过林叶, 照亮对方半边面孔, 盛满冷光的黑瞳近乎无情。
京半月仰躺在一根结实树干之上,横过一臂牢牢托着宁虞的大腿,他微微扬起下巴看着坐在自己身上的人。
那人没理会他的问题, 正偏过头,用目光在四周搜寻着什么。
宁虞在找近处稳固又不会胡乱颤动发出响动的枝杈,想握来稳一稳身形,他瞅准了左前方的一根粗枝, 刚伸出手去抓, 整个人忽然往下一坠。
慌乱间什么也没抓着,本能地就将腿收紧。
宁虞在心中暗骂一声,面上顿时涌上热气, 这夹紧的不是树枝,而是身下人的腰。
京半月刚才忽然撤了架在他腿下的手臂, 宁虞瞬间滑了下去, 原本能抓握的枝杈顿时远离了自己,伸长手也够不着, 唯一能借来扶稳的, 便只有对方的肩。
京半月见他低头瞪来, 眼中带着薄怒, 胸膛微微起伏, 呼吸也快了两分, 也不知是吓的还是臊的。
宁虞刚要开口说话,余光中忽然有暖黄一晃而过,他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屏息凝神,从层叠的枝叶间悄然探出目光。
之前的两拨弟子正好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碰面,灯火聚到一处,照亮周围一小片。
“诶,师兄们也在这儿呢?”
“是啊,我们值子时的班次,瞧着时辰也快到了就先出来了,这个点你们也可以回弟子居了吧。”
“差不多了,等换班的师兄弟来了,我们也就回去了。”
宁虞的腰被人抬手压下,他立马皱眉回头,用眼神示意对方莫要轻举妄动。
京半月却对他的警告视若无睹,不依不饶地发问:“什么时辰了?”
修者耳目灵敏,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听见,而这边的巡夜弟子数十人,离他们至多不过五六丈远,稍走两步就能到达这边。
宁虞抿唇不语。
方才几个弟子说话间便已透露过时辰,京半月不可能没听见,他想问的可不是时辰。
见宁虞不搭理他,京半月便又要张口出声:“宁……”
一个字都没说完,他嘴上就捂了一只手。
“我去了一趟思过崖。”
不就是想问这个吗?
宁虞咬牙道:“噤声。”
京半月得了冷冰冰几个字的回复,垂下眼不声不响,长睫如羽,将其中神色都遮住,这把模样落在宁虞眼里就变成了委屈而不敢言的样子。
宁虞昨日摆了一整天的冷脸,今天早上同对方说的话也颇严厉,这会儿极容易心软,他犹豫了片刻便撤了手,低声补了一句:“回去同你说。”
“诶?那边林子里方才是不是有声音传出,是我听错了么……”
“我倒是没听见,不过还是一起去瞧瞧罢,稳妥些。”
宁虞的心提了起来,紧盯着地上的光团,看它们朝这边靠近,已然来到了自己所在这棵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