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抱枝扭头看她神色当即明白她在想什么,只是他脑中也乱得很,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她。
他叹口气,走过去捂住青青另一边的耳朵,低声说道:“别管他们说什么,我们先回折竹楼,等门主回来再说。”
鼓楼被封,所有仙门弟子不得出,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
只是消息瞒不住,就算唐扩严禁弟子们对外透露,玩家之间还是几分钟就传遍了,半天的工夫,消息就从灯州传遍了苍洲,就算是想瞒也瞒不住。
“诶诶,听说了吗,灯州出了大事儿啊……”
“嗐,现在谁不知道啊,死恁多人,早传遍了!”
“听说是有妖物混进大比了,现在不是正关着查吗?”
“哎呀!我是说宁仙君入魔的事儿,这谁想得到啊……”
客栈大堂杵在一块儿谈天的人基本都在讨论三春大比,一个穿着红衣、面容昳丽的女子跨过门槛时竟没人注意,她宛如隐形,径直往楼上去,站在走廊尽头的房门前。
这间屋子还是上一回霍惊澜和净无相带宁虞来的那一间。
眠红正守在门口,见门开了,立马把手中的东西递过去,是一块封好的信笺:“先生,见微大人他突然……醒了,城主已经回去了。”
京半月颔首接过:“让他待在泷香城,不必过来了。”
信笺打开,里面俊秀飘逸的几行字——
灵芝非不死,只是未到黄泉处。
双飞难双飞,不见佛前苦心人。
京半月指间轻捻,纸烬成灰,落到空中消散,未留一丝痕迹。
眠红看着房门关上,无声叹气,她快愁死了,看奉三居将东西交给她的神色,她就知道,这次见微留下的预言大概不是什么好话。
妖域向来纷争不断,以前不止十八城,大大小小足有三十多座,它们互相侵袭吞并,最后只有依附大妖的几座城留到了最后,拉锯一般陷入僵局,泷香是最末,全凭奉三居守住一方地。
见微那时就说过,泷香会一统妖域,彼时奉三居刚打架回来,弄了满身的伤,眠红望着他破相的脸,觉得见微说的都是屁话。
后来奉三居就从外面带回了京半月,妖城化作炼狱,为了活命,其他十七座城池臣归泷香。
她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把见微当成城主养的小白脸了。
屋子的门窗都关得严实,里头闷闷的不透气,京半月将窗户支出一条缝,坐到床畔,静静看着宁虞的背影。
宁虞面朝里侧,蜷缩着,几乎要贴到墙壁上去,呼吸时轻时重,偶尔疼意泛上来,会不自觉动弹两下,白皙的脖颈上都是冷汗,像是被人呵了一口气而凝珠的白瓷。
有人拿着帕子,将上头的汗抹去,而后覆手上去捂了会儿。
宁虞像是察觉到暖意,翻了个身,将他手掌压在颈下当暖枕。
空气里缭绕的血味渐渐重了起来,宁虞紧紧缠在左手的白纱又被血浸透,蝎妖吐出的血沫没有毒,但是这伤口的血却止不住,刚有愈合的迹象,便又自己崩裂开来。
宁虞已经换过好几次纱布,不消片刻就变成红布,他实在疲倦,便这样睡了,也顾不得会不会弄脏了床铺。
京半月将自己垫在对方颈下的右手一点一点抽出来,他不想惊醒宁虞,因此极耐心地,挪一寸,去看一下对方的面色。
若是宁虞皱了眉或是睫毛颤动,他便停顿片刻。
右手得了自由,京半月就将宁虞手上血污的纱布解开丢在一边,而后将对方五指都拘在手中,不然伤处又疼又痒,会引得人无意识伸手抓挠。
京半月咬破自己的指尖,用手拨开宁虞的唇瓣,将血珠送进他口中。
掌心的伤口仿佛在进行激烈的斗争,愈合又崩裂,京半月皱眉看着那伤口,又多挤出一串血珠。
不是毒,会是什么呢?能将妖物融化,甚至让修士伤口无法愈合,倒有些像魔域九川的化血池,落进去就会尸骨无存。
指腹被人舔了一下,京半月一顿,偏头对上宁虞的双眼,里面神色异常复杂,让人难以分辨,他根本没睡着。
原来一双眼里能同时盛着燎原的怒火和大雨侵袭的悲伤,还有夹杂其中带着一些不确定的惊喜,飘飘摇摇,难以置信。
悲与喜,恨与爱,此消彼长。
宁虞咬住他的食指,像是泄愤,齿间用力,口中血味顿时浓重起来,将他的唇都染红了。
他说不出话,只是咬着京半月,面上挂着恨不得咬断那根手指的狠戾,力道真的重了,却又立即收敛两分。
两人僵持半晌,京半月叹气,摸了摸他的下巴,安抚似的:“宁虞,松口。”
宁虞将他的手指放出来,近乎粗暴地撕扯开手上的纱布,掌心不再流血,中间甚至长出粉色的新肉,带着难耐的痒意。
他定定看了半晌,突然伸手要去抠自己的伤。
他用的灵药是蜉蝣谷的灵药,若是这些灵药也治不好他的伤,天下便没有其他药能治,除非……
京半月一把捏住他的手腕:“会疼的……会疼的,不是做梦。”
宁虞的眼眶瞬间红了。
红马州看见京半月手上伤口消失,宁虞以为自己生出错觉。
前几夜被心魔折磨的夜晚,缚魔锁将他勒得身上都是淤痕,他是知道的,但是第二日起来,伤痕淡得几乎看不见,他告诉自己是鸱金宗活血化瘀的药油好用。
识海中,他告诉京半月,自己要去找一个人,京半月只说好,其他什么也没说,他以为真的是时日太久了,自己才会生出幻想,觉得小七来找他了。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他不敢去想。
他找了那样久那样久的人,其实已经在他身边了。
宁虞抬起头时,嘴唇抖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他眼中酸涩,连眼角的皮肤都染上薄红:“你骗我……”
宁虞几乎想不到第二句话,翻来覆去都是「你骗我」。
京半月低声叫他的名字:“宁虞,我……”
“你明明知道……知道我在找你!”宁虞一把提着京半月的领子,翻身将他压在床上,一字一句都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耍我耍得开心吗?”
“看我执念难消,看我为心魔所困,听他们说我在找一个早就死掉的人,你觉得满意吗?是不是特别有意思?”
“你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告诉我,”宁虞盯着他,像一只想要咬断别人脖颈的凶兽,压着喉咙里滚出的吼声,“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你凭什么……不告诉我……”
宁虞甚至不敢叫他的名字,甚至不敢叫小七。
“九年啊……我找了你……九年,你怎么敢骗我?”
你怎么舍得骗我?
宁虞眼中一片模糊,看不清京半月的脸。
十年,原来长大了,是这样的。
这样好看。
脸上温温热热,眼泪都被那人抬手轻抹去,耳边落了极轻的一句:“对不起。”
泪滴到京半月脸上,将他的鬓发也打湿了,宁虞看着他,眼中满盈的难过。
在秘境里被众口污蔑时,宁虞都没哭,此刻却委屈得像个孩子,止不住地掉眼泪。
京半月像是受不住,抬手轻轻盖住宁虞噙着泪的双眼。
千刀万剐,烈火焚身,他都不觉得有多疼,现在却疼得受不住,像是被那眼泪将胸膛剖开,把心掏了出来。
京半月仰头,亲在自己的手背上,隔着手背,那吻应该落在宁虞的眼皮之上。
在人间行过那么多的路,见过那么多的人,他却还是没学会说话,好半天才从喉间滚出两个字:“别哭。”
宁虞握住他的手腕,将脸深埋在他掌心中,再也克制不住喉中的哽咽。
多少日夜,他怀着期待又恐惧的心情入睡,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在梦里见到小七,他梦见自己背着小七走在蜉蝣谷的花海,梦见对方坐在月光下给他刻剑名,梦见自己练剑,故意震动林叶,落了小七满头的晨露。
更多的时候,是无止无休的噩梦。
他一次又一次地目睹对方各种形式的死亡,自己也跟着死了一回又一回,他重复经历着失去,被恐惧和悔恨织成的网绞杀在每一个晚上。
宁虞移开京半月的手,用指尖轻轻碰他的脸,失而复得,带着十万分的小心和珍重。
佛他听见了,李藏也没有骗他。
朝前走,自会重逢。
第47章
“别生我的气。”京半月抓过宁虞的手, 用唇蹭了蹭他的指侧:“我在山外守了许多年,没想到能再见到你。”
指侧的触感温暖柔软,难以忽略, 宁虞的注意力都被转移了,他努力克制不去瞧自己被按着贴在对方唇上的手指, 问道:“为什么不来找我?”
“九年前已经殃及你一次, 不愿再引来祸事。”
世间无长生,灵芝却不死不灭,凡人、修士、妖魔谁不想长生?故而灵芝所到之处, 纷争四起。
就如宁虞初见京半月那一回,村民如同魔怔,后来他们分别,也是因为被魔修追杀。
“你以为你躲起来, 我就能过得好了?”宁虞简直要被气笑了:“若不是被我发现, 你预备瞒我到什么时候,是不是一辈子不打算说了?等火毒清完,你转身就走, 我指不定还什么都不知道,还在满苍洲找你, 像个傻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