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视线越过天堑, 远眺对面的魔域,九川之中只有黑白的日夜,没有四季,黑色山峰直插天际, 地表之上血雾弥漫, 扑面而来的阴寒气息。
天堑宽度人眼不可测,但是按理说也并非不可逾越,修士御器可行千里不曾歇, 魔也是如此,道行深的可直接飞跃, 或者借助外物。
那人踩上长剑, 化作一道流光飞射而出,逆风吹落那人的兜帽, 露出俊容和一双凌厉如出鞘雪刃的眼。
宁虞飞行时仔细着周围变化, 不出片刻就看见了另一边的石岸, 无事发生, 他心中满是疑惑, 却不敢大意。
天堑若是这么轻易地就能越过, 可就困不住那些魔了,尤其魔主食月天狗还遗有上古血脉,虽不纯正,却不容小觑。
剑尖即将越过天堑的瞬间,宁虞略一挑眉,朝边上挪步,瞬间从飞剑上落了下去,渡尘朝上灵巧一挑,避开下面飞出的一只血手。
“嚯,这剑不错啊!”
渡尘疾落,复又接住宁虞,他仰头看那人一手攀在崖边,一手在衣摆上胡乱蹭着,将血迹擦得到处都是,看身形是个青年男子。
没有魔气,不是魔修,只是他手上的血都是魔血。
布衣草鞋,转过头来是浓眉大眼的一张脸,虽称不上俊俏,却也还算周正,只是在遍地美人的苍洲,就显得相当寒碜了,这身装扮配上这个长相,往他手里塞一把斧头说是砍柴的都不显得突兀。
让宁虞皱眉的却不是对方普通到极点的长相,而是这人相当眼熟,眼熟到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
对方长臂用力一勾,肌肉紧绷,下一瞬就将身体拽了上去,蹲在地上,伸手在宁虞眼前晃了晃:“傻了不成?”
宁虞犹豫着开口:“师父?”
这人的长相,和李藏年轻时一模一样。
宁虞入门的时候,李藏已经是个背着手四处溜达挑事儿的老头,他没见过李藏以前的样子,但是眼前这人五官未免太像,如同复刻。
对方听他这一声,登时一乐,朗然笑起来:“你是长吉门的?”
宁虞点头,对方不认识他,但是却和李藏同貌,且身上没有魔气,不可能是魔物作怪,又能在天堑之中行动自如,宁虞忽然灵光一动:“你是师父的分/身还是……剑灵?”
李藏断了一半的剑就是落在天堑之中,若是剑灵,那这几年来该是从未离开天堑,一直守着魔域边界,宁虞越发肯定心中猜想。
“我是无名剑的剑灵。”剑灵面上露出两分意外问道:“我记得老李门下都是一群二愣子,什么时候有这么聪明的徒弟了,你几时入门的?”
宁虞答道:“二十年前。”
剑灵旋即笑开:“那我便知道你是谁了,你是二十年前老李从魔域带走的那个孩子,他前几日来的时候,还跟我提起过你,叫小鱼儿。”
这下轮到宁虞意外了:“我是从魔域出去的?”
自从宁虞有记忆以来,便在琅台山了,长吉门许多剑修都是孤儿,被丢弃在长吉门的山门前,因为长吉门的门规便是如此,尤其大灾之后,门外弃婴尤为多。
长吉门一个不落都捡回去养着了,宁虞一直以为自己也是这么入山的。
“忘了便忘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儿,不用担心,你出身与魔域无关。”剑灵跳下来,悬空踏步走到宁虞面前,他鼻尖耸动嗅了嗅,好奇道:“你入魔了?”
宁虞也不隐瞒:“之前引心魔入体,虽如今心魔已不在了,魔身却已半成。”
剑灵颔首表示知道,然后背着手继续朝下走去,姿态悠然好似闲庭信步:“魔域那群瓜娃子最近神叨叨的,老说什么迎新迎新,感觉一个个神智都不太正常,不知道在搞什么,你孤身进入,还是小心着点。”
宁虞愣了一瞬,在他身后问道:“你不拦我?”
剑灵回头看他一眼,眼中写着莫名其妙几个大字:“入魔者去往魔域不就跟回老家似的,我拦你干嘛?”
宁虞一噎,这说的确实很有道理。
剑灵离去之后,宁虞便一脚踏上了魔域的地界。
“宁虞。”一道女声在空旷之处响起,不柔不媚,不缓不急,醇厚温和。
宁虞却瞬间肯定,那就是借蝎妖之口与他对话的魔。
他转过头,便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笼着袖子的铜人,看衣着和姿态竟然是京州中的宫人,只是表情也不太正常,双目瞪出,下巴如同卸了力,诡异垂落着,露出黑洞洞的口。
“跟我走。”
魔域为九川所分,不同河川差异极大,居住河边的魔修也不同,如魔域左右两侧分别为百虫川和尸鬼川所隔,百虫川如其名,中间密密麻麻涌动的都是虫蛇毒物,而尸鬼川之中飘的都是浮尸水鬼。
此外还有忘川、黑水河、来去江、沙骨渡、化血池、白毛泉、吞天湖。
忘川是九川之中最为宽广的一条,河水干涸,空空荡荡,只有涌动的血雾,扑出河岸,像是血色的蜘蛛,爬遍了魔域。
这一路上,除却一些魔物,魔修是一个影子都没见着,如今的魔修虽不及正道修士那样数量庞大,却也不至于稀少,看来是有意让宁虞避开。
宁虞站在忘川河边,他身前的血雾如同被一双手拨开,朝两边退去,露出一人能通过的口。
宁虞跟着铜人走到河底,所到之处,血雾退让。
走了不知多久,远远瞧见一点白光,那白光越来越清晰,白芒末尾带着金色,圣洁得连血雾和魔气都侵扰不得。
待看清光团中央的人影时,宁虞脚步顿住,再难向前一步。
冰肌玉骨,宝相庄严,千手千足相,端坐白莲之上。
忘川底下,藏观音。
天色昏昏,半只脚踏入夜色边缘,往常这时候该是最热闹的,结束一日的比试,大家都吆喝着去某处巷弄深处寻酒家或是香飘十里的卤味,而这几日鼓楼较以往安静许多,弟子们基本都待在自己门派的小楼里,不曾外出,也不曾笑闹。
低矮小屋的屋顶上有一老者百无聊赖地盘腿坐着,时不时抖两下腿或是挠挠脖子。
张庐香喃喃自语:“回头让弟子们用驱蚊符泡水,四处喷一喷。”
“一百多年前就在用驱蚊符了,我还以为道宗如今能有新花样了。”不远处有人踩着屋脊逆光而来,脚步一迈,落到张庐香的这一间屋子上,立在他身边,和他一起仰头望着头顶欲雨的阴云。
“新花样不少,就是我用不惯罢了。”张庐香笑呵呵捋了一把胡子:“徐师兄,许久未见了,看你如今的样子,新身体用的还算是习惯?”
被张庐香称作「师兄」的鼓楼弟子面容平平,是个丢进人海就会被忘记的长相。
“比原先的好,出乎意料。”徐尾生转头打量身边人的花白头发,还有面上皱纹,他眼中似有涟漪,他印象里的张庐香,还是少年模样,自诩天才,心高气傲,脾气又坏,从不拿正眼瞧人。
如今这副样子,像极了他的一位故人。
徐尾生道:“原以为当宗主的会是林师兄。”
“林师兄故去了。”张庐香说起这话,眼中一点难过的神色都没有,唇角还是挂着笑,就像说了千百回,再提起已不会令他心中有丝毫波澜。
两人之间静了一瞬,张庐香开口打破沉默:“地裂如何?”
徐尾生摇摇头:“又闷又热,无趣得很。”
“想来也是。”
阴云太多,将月色都一并遮蔽了,大雨将落未落,天上空空荡荡,没什么好看。
张庐香站起身,拍了拍衣摆:“楼主说各门各派掌事人入夜后需到主楼去,我便先行一步了。”
他已经跳下屋顶,徐尾生却突然叫住他。
“姐姐……谷主身体还好?”
张庐香答道:“还是老样子,除了走路慢些,没什么不好。倒是你,如今连轮回也入不得了。”
徐尾生道:“不稀罕。”
不稀罕,好一个不稀罕。
张庐香摆摆手,转过身郎然一笑,眉梢微微上挑,很多年前他也常常这么笑,那时候别人总说他连笑都是倨傲的,唯有林悯生会慢吞吞地反驳“你们嫉妒我师弟的天赋,才会觉得他傲气,诋毁他的品格才能让你们这些狭隘心肠好过一些”。
许多年前的午后,张庐香头发还未染上白色,他抱着借来的符箓古籍,偶然路过一处弟子居住的小院,听见有人对着林悯生冷嘲热讽。
“是是是,林师兄家的小师弟天纵奇才,闭着眼睛都能画出符来!哪像我们,一个个都是榆木脑袋!”
林悯生不气不恼,反而骄傲地点点头:“你说得有理,莫说闭着眼睛,我师弟就算用脚画的符也能用。”
张庐香忽然想到,他还真用脚画过符,无聊时随便画了张幻形符,被风一吹正好贴到了窗外路过的林悯生身上,变成花栗鼠的林师兄在他房里躲了三日才恢复人形。
等他回过神,林悯生已经从院子里折出来了,正站在不远处瞧他,说道:“师弟笑起来好看,该多笑笑。”
风将张庐香手中一摞古籍最上头那本掀开,吹得哗啦啦响,飞起的书页挡住他的视线,对方的面容忽隐忽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