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暗,有人蹲身,捏起她的下巴:“如今可画得了?”
李高进想起自己的这一年的日头,怎一个惨字了得!他原以为那修士就是路过,未曾想竟住了一年多,他被女子打断腿的事儿,几乎沦为笑柄,成了谈资。
眼下好了,总算是将人熬走了,宋文山还自己送上门来了,新债旧债,他要一并来讨!
宋文山撑起眼皮,她无力躲开对方的手,只能扯动嘴角:“画……不了。”
幕纱被夜风吹起,本来是金杯玉液,丝竹靡靡的场景,如今气氛却凝滞,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狼狈如落水狗一般的女子身上。
今年的濯笔会设在丰县的照波河,入了夜,人们相携而出,画舫横斜,歌舞笙箫,河面上盈盈流转的都是舟上的灯火。
河边一座不系舟,是形状如船的舫楼,分上下两层,绘赛设在了一层,赛场上胜出者才能登顶。
濯笔会的名头在红马州颇为响亮,无名之辈在此崭露头角,而后成了远近闻名的才俊,外面夸赞濯笔会是清流雅会,不为利往,但凭才华。
今年绘赛又设有寿玉作彩头,吸引了不少画师相约前来,其中许多都不明真相,到了此处才知道什么绘赛,无非是却仿一幅古画,比一比谁作伪的工夫更高。
即使脸再青,心里再不愿,画师也只能硬着头皮坐下,为什么?因为不系舟的四个角落都设了席位,坐着的四位修士个个体格魁梧,肌肉虬结,抬手就能拧下人的脑袋,如同镇场的凶煞石雕。
来此的画师都是凡人,在他们手下,与蝼蚁无异。
上了这座不系舟就是上了贼船,再难下场。
如何能不悚然惊心,如何能不害怕?
其中有一些是笔会常客,麻利地铺纸舔笔,这场面他们已经见怪不怪,总归银子也捞了,贵客也攀了,只要钱袋子喂饱,其他又算得了什么呢?
仿画练笔之事常有,若是技法高超,得了二层的贵人赏识,接几桩私活就够下辈子吃的了。
几十号的画师,只有那个着素裙,戴玉簪,不施粉黛的女子一语不发地收拾起了自己装画具的竹箧,提着东西转身。
哐当——
竹箧却被李高进一脚踢翻,里头的东西滚落一地,上好的画笔被人踩断。
宋文山看着满地狼藉,握了一下生疼的手腕,她神色冷淡道:“神佛肃穆庄严,小女笔力尚欠,技法不足,画不了,还望谅解。”
“画不了?”李高进从鼻腔中哼出声,颠着袖子,指着地上断笔问她:“谁不知道你宋文山擅水墨,精工笔,还会有你画不了的画?”
宋文山环顾周围一圈人,她音量不高,却在寂静中传遍全场:“观其工法,习其风骨,仿练本是自琢,若是染了铜臭,这意义便大不一样。”
“依我看,濯笔会不如改名浊笔会。”
周围一圈人,有人惭愧掩面,有人神色麻木,甚至有人不屑嗤笑,她身前的李高进更是怒不可遏,说什么不屑为伍,她宋文山能有多清高!
这才有了宋文山被按进水中一事,动手之人会在她挣扎动静小下去之后再将她拉上来,往复几遭,人已被折腾得奄奄一息,没成想骨头却还是那样硬。
李高进怒极反笑,既然这样,就干脆让她去做河中水鬼好了。
见到那女子被整个扔进了河里,其中一名镇场的修士悄无声息起身,去了二层。
宋文山在河中扑腾两下,努力伸手去够船沿,却被人用一根竹竿推远,竹竿尾梢尖锐,戳得她身上满是伤痕,浑身冰凉,伴着尖锐的疼痛。
她死死抓住竹竿,李高进怎么用力都甩不脱她,口中大骂,寻着刁钻的角度,用尖端去扎她脖颈,几下便捅得血流如注,只是捅得歪了,全刺在了肩膀上。
抓着竹竿的手一点一点滑脱,最后一下被竹竿捅在了掌心,画师的一双眼和一双手最为金贵,宋文山沉下去时,担心的却不是手。
她在想,头上的玉簪有没有掉?
那根玉簪,是段桥离开前留给她的,说是她玉箫的余料做的一根簪子。
玉簪,可不能掉了……
她朝下沉去,河面上的光亮离她越来越远,宋文山的指尖动了动。
如果段桥在这里,如果她在这里……
水面冒出气泡的频率越来越小,连涟漪都快平了下去。
“画笔所绘皆为过往,不同于幻术可以任意捏造,过往不可变,入梦者皆求一场欢喜。”宁虞蹲在船沿,将手探进水中,看着河水浸没手腕:“宋文山本不该回到这一段梦,那就是……段桥。”
是段桥想回到这一段梦里来,只是有心无力,她当时已经离开了红马州,因此只能眼睁睁在梦里看着这一段过往发生,却什么也做不了。
就像宁虞想回到十年前,在神女林第一次遇见小七的时候。
那并不是欢喜梦,但是宁虞想回到那个时候,早一点,再早一点,这样对方就能少受一些苦,段桥大约也是这般想的。
京半月站在他身侧,视线从水面移到宁虞侧脸,后者微微仰起脸,朝他一笑。
河面溅开水花,有人跳了进去,不系舟上的所有人在同一时刻身形扭曲一瞬,而后如水汽蒸腾,纷纷消失不见。
宋文山双眼半开半合,隐约见一抹白影朝自己迅速靠近,是河中水鬼吗?
宁虞一把捞住她的手腕,止住她下坠的趋势,托着她腋下,带人浮了上去,将她轻放回船上。
一只手递到眼前,上面裹的纱布有些松动,露出已经结块的草药,宁虞顿了顿,掌心微微上移,抓住京半月的手腕,翻身而上。
宋文山睁开眼,就看见面前两名男子,黑衣的冷着一张脸,白衣的面上浅笑着,长相都俊美非凡,她有些回不过神,这年头,黑白无常都这般好看吗?
宁虞道:“宋文山,想起来什么了吗?”
她该想起来什么……宋文山的唇动了动,目光流转至自己的掌心,被李高进戳出的血窟窿已经结了痂,十指指尖都被磨烂,左腕间更是蜿蜒着一道蜈蚣似的刀痕。
宋文山想起来,她已经身故。
宁虞见她目光从怔忪,到掀起波澜,最后恢复平静,便知道她已经从梦中醒来。
他开口自报师门,未提及段桥杀人的事,只说他们是误入此处:“段桥思故,想在梦中再见你,因而动用法器。”
“你残魂不过一息,很快就会消散离开,若你生前还有未尽之言,不妨当面跟她说,了却她终身之憾。”
“她……”宋文山犹豫着问道:“她可还好?”
宁虞实话实说:“不好,知你在濯笔会上受人欺,后自尽而亡,她痛苦万分。”
宋文山却是一愣:“我是自尽,却并非是受人欺辱。”
她掀起衣袖,露出左腕和十指,说道:“仙君该知道上章阁,我自尽,是为了写命书。”
上章阁,朝廷所设,直属于皇帝,统管民间怪力乱神之事,阁内人员均为修士,只是他们修道的目的并不同于一般修士,而是为了巩固皇权,维系民安。
那一晚,宋文山从水中被救上船,救她的是那四名修士之一。
“病逝,虐杀,替你那半只脚踏进黄土的老娘选一个?”
李高进的威胁犹在耳边,宋文山不怕死,但她还有母亲。
“仙君可曾仔细瞧过那画像?”宋文山指向不系舟一层的最北面。
那幅与人等身的画卷,就是他们要仿的内容,上绘千手千足观音像,慈悲相,悯众生,爱怜万物,单是望着瞧着,就好似心中狂躁俱被抚平,如乳燕投林,归心安定。
它脑后却不全是乌发,在画上隐隐露出三分之一的侧脸,是怒目之相。
双面观音并不存在于任何一个神话传说之中,却在几十年前盛行苍洲大陆,成为人人祭拜的神佛,朝廷将其视作邪神,遣上章阁肃清。
邪神之乱已平息多年,竟然还有人私下传播。
作者有话说:
主要讲一下已出场的角色和势力,这两天走支线,剧情可能有点严肃,后面到大比的时候出场人物会比较多,换换气氛。
1、长吉门:苍洲东南陆琅台山;
门主-李藏,喜欢看乱七八糟小说的那个(宁虞和青青的师父);
第二峰长老-马大白,就是个打铁汉子;
第三峰长老-潘碧泉,主理杂物,抠算盘的(姚子非师父);
第五峰长老-宣毓,喝酒特厉害的那个女长老;
第六峰长老-净无相,可攻略人物之一,冷美人(沈抱枝师父);
2、鸱金宗:苍洲西北铜山,里面都是刀修体修一类,简称男人帮;
3、蜉蝣谷:苍洲西南,医修药修毒修等,养老旅游首选;
徐秉生-谷主亲弟弟,蜉蝣谷的落跑甜心,常年在外行医;
4、玉屏宗:苍洲北面,都是法修,宗旨“优雅”
5、鼓楼:苍洲中央偏东,位于灯州,主修傀儡机关之术,本届三春大比主办方;
6、一丈山:苍洲东北湟州,都是佛修;
7、北面苦寒之地:居住衔月一族,天狼血脉,基因就是体格健硕,雪地打赤膊刻进DNA,所以和玉屏宗有合作,开启联合军训,衔月族人热衷于当教官培养军中绿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