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内依然有不少影卫进出,有一位停在门前,朝里道:“报告!损失已鉴定完毕,此次修复任务至少需要三个月才能完成。”
孟情又开始头痛,简直快要炸裂,三个月?一个晚上这边都会被那些数量恐怖的魂魄掀翻了!万一又有异变的,就全乱套了!
她让影卫先下去,这事头痛归头痛,眼下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她走到窗边,看向窗外那黑雾般的鸦群,严肃道:“温温,如果你还想让她好好的,现在就得把她带走。”
温悯生从胸口那阵巨大疼痛中缓过来,慢慢坐直身体,问道:“为什么?”
孟情指着手上那截断木道:“拆了奈何桥,刑罚是很严重的,她没有被原地处决,但其他惩罚少不了,而且绝对不轻。她现在状态很不稳,估计受不起任何刺激,所以你必须把她带走,好好养着,不然她绝对撑不过去。”
温悯生下意识握紧掌心,而就像回应孟情的话一般,进出的影卫忽然都停住动作,规规矩矩站在一边,低下头,似在恭迎什么人。
孟情走过去,负手将身后的门关上一些,看着外头走进来的人。一身湖绿色长衫,带着黑色帷帽,面容冷肃,肤色细白,瞳孔极黑,一丝不苟。一只黑色信鸦飞进来,落在他肩头。
孟情轻笑,原就是勾人的相貌,此番更显夺目。她道:“陆进大人?你今日怎么来了。”
陆进规规矩矩施了礼,这才缓缓道:“在下来这里,是为了降罚,奈何桥被损毁,是一件大事,现如今那个魂魄就在这里吧。”
孟情刚想说什么,温悯生忽然将门拉开,走了出来:“在这里。”
“喂!”孟情将人拉住:“你干什么?”
温悯生拍了拍她的手,示意无事,而后向陆进施了一礼,恭敬道:“大人,我可以问一下,她的惩罚是什么吗?”
陆进看了孟情一眼,开口道:“十世轮回狱。”
孟情低声重复:“十世轮回狱...”
温悯生问道:“这是什么?”
孟情皱眉,犹豫一会,才道:“十世轮回狱,意味受罚者,需要顶着犯下罪行的那个名字,去人间轮回十世,而每一世,都会经历不同的人间困苦,例如,骨肉分离之苦,生离死别之苦,身体残破之苦,疾病缠身之苦等等...并且,不能自尽,如果自尽,那么这一世将会不算数,重新再来。”
温悯生指尖抽动几下,又握紧了。
孟情低声道:“并且在行刑前,需要饮下孟婆汤,忘记一切,而不记得自己身份的人,在极为悲惨的人生面前,很容易就会自尽,所以十世轮回狱,其实远比十世要更多...”
温悯生点点头,表示自己了解了。她沉默片刻,翻出那枚平安符,看了又看,而后五指收拢,重新盖起来,道:“大人,我记得,阴律司降下的刑罚,是可以当做货品被买卖的,对吗?”
陆进回礼道:“理论上是这样没错,只是这项不合理条例,应该很快就会废止。”
温悯生道:“现如今还可以使用,就没关系。”
孟情察觉出不对,攥住她手腕:“你要做什么?”
温悯生轻轻一笑,像是终于下定某种决心,弯下腰,向陆进极为恭敬道:“如此,我想以买卖的形式,将她的惩罚卖给我,可以吗?”
陆进还未说什么,孟情惊道:“你也疯了?”
温悯生摇摇头:“我没疯,我很冷静,她需要好好养着,不能再奔波了。”
孟情后退一步,将她也拽过来,面对着自己,急切道:“你别说你冷静,你冷静个屁,掉进忘川河的难道是你吗?脑袋变的那么不好使?她闯的祸,凭什么由你来负责?”
温悯生面色柔和,轻声道:“她身上有我的名字,我不想她这样去人间受苦。”
孟情怒道:“就因为这个?你就要替她去人间?你知道这个惩罚有多么消磨人吗?你会经历所有你能够想象到的痛苦,那是生不如死!”
温悯生静静看着她,眼眶渐渐红了,良久后才道:“可她也是因为我,才会来人间啊。”
她本不用受人间诸多痛苦,不用掉进忘川河差点神魂俱灭,可她还是义无反顾的来了。
孟情哑然,看了陆进一眼,头痛异常。
屋内沉默许久,孟情才终于道:“陆进这小子虽然欠着我东西,但他是相当刻板且守礼的人,我能做的最多就是让你不用喝孟婆汤,但如果你带着记忆轮回十世,岂不是更加...”
温悯生却是笑道:“我从前下山,便想了解人世间苦难,这算不算是机会?”
“你!”孟情抬指戳她额头:“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你好了!”
温悯生道:“没关系,这始终是我自己的选择。”
孟情深深皱眉,抬手按在她肩上,认真道:“我再强调一遍,不能自尽,不然不止那一世要重来,你也需要重复一次刑罚前的准备,这代表着,你必须再次喝孟婆汤,你得知道,在这个问题上,我不可能说服陆进两次。”
温悯生却像是松了口气,脸颊蹭了蹭孟情的手背,温声道:“你帮我够多了,你的话我也都记住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只是我走之后,麻烦你把她留在冥府,帮我多多照顾她,她是瑾鹿转世,即使没有经过五次轮回,应当也可以留在这里的。如果之后她问起我...就帮我瞒过去吧。”
孟情深深喘息,欲言又止,然而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劝动这人,只得按着眉心转向一边,挥挥手:“你进去陪她最后一会,我来和陆进说。”
温悯生点头,向陆进拱了拱手,而后转身进屋。
少女依然安安静静躺在床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来,鬼火兴奋乱窜,似乎在为少女开心,毕竟她找到了一直想找的人。
温悯生坐在床边,向那团鬼火笑笑:“谢谢你救了她。”
那鬼火更加开心,像个小孩子一般,一会变圆一会变方,闪烁不定。
温悯生又道:“但这个名字的存在,你之后,不要告诉她。”
鬼火似乎愣住了,不能理解这句话。
温悯生垂眸,把少女的手展开,将那枚平安符重新放进她手中,而后俯下身,与少女额头相抵。
门外传来孟情与陆进交涉的声音,窗外鸦群飞过,人声喧嚣,河水静静流动。
温悯生抬起一只手,压在少女的锁骨上,一枚符咒在掌心燃起,而后化为一层薄膜,将那个名字覆盖住,直到再也看不见。
“牙牙,”她轻声道:“等我。”
.
改良后的衣服终于寄过来了,随它一起的还有本判官手册,一把乌骨伞,以及她在城中定制的黑皮笔记本。
裴涯絮拎起那本笔记,手感沉重,翻过来看,封面左下角烫着一朵梅花标记,栩栩如生。
指尖在那朵梅花上摩挲片刻,郑重放下,又捞起乌伞,撑开转了转。伞面漆黑,一道红色裂纹从中心向外劈开,本是杂质,可仔细看去,倒是能看出一截梅枝的形状。
裴涯絮弯弯唇角,将伞收好,搁在一边。
新衣服是城中最好的裁缝做的,走线流畅,剪裁得体,裴涯絮站在镜子前,正正衣领,感觉挺不错。
门没关,孟情从门前经过,随意扫了一眼,嗤道:“丑死了。”
裴涯絮额头跳起青筋,转身笑眯眯道:“没必要吧,就这么针对我?”
实际上,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都绝对和丑这个字搭不上边,相反,乌发雪肤,明眸皓齿,丽质天成,再配上一身鲜亮红衣,十分夺目。然而自从她醒来后第一次见到这人,就没听她说过一句好话,要是突然听她夸自己了,那才是见鬼。
孟情道:“整个冥府的判官都穿黑色,你为什么要搞特殊,搞这么一身大红?”
裴涯絮将衣摆抚平,挑挑眉毛:“难道不觉得很显眼吗?”
孟情无语片刻,道:“确实现眼,丢人现眼。”
裴涯絮唇角抽动,转身怒而收拾行李:“行了行了,反正我明天就要去人间了,看不着我,你开心了吧。”
自她醒来,明白身处何处后,就明白了当年允姨身上的种种奇怪之处都来源于哪里,神奇的相思土,梦幽鱼,让人产生幻觉的玫瑰,以及符纸,其实都来自于冥府,而允姨之所以知道那么多事情,也只是因为她是判官,查看过许多人的回忆罢了。
只是她循着这条线索,去判官府问过许多次,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这号人。
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都从未出现过一个叫梅问柳的人,她要么就根本不存在,要么就是个假名字,又或者,是去人间历劫了。
裴涯絮总觉得自己还没醒来前,是看到过允姨的,她感受到了,然而和孟情说,她喷自己在做梦,却又没否认她们相识,于是她认定,对于消失不见的那个梅问柳,孟情一定知道些什么,但无论自己怎么旁敲侧击,都无法从她口中得到任何相关的消息。
在冥府苦苦等了一段时间,她终于受不了了,费劲巴拉去考了判官证,打算去人间晃荡,碰碰运气。
孟情转着笔,而后顿住,笔尖戳在纸面上,微微眯眼:“去找人也别忘记本职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