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悯生摇摇头,靠在墙面上,闭上眼睛。
孟情转了转手中的笔,片刻后道:“你身为护送灵魂渡河的判官,这个时间点如果消失的话,后面追责起来...”
温悯生道:“我没事,也不用担心这些。无论如何,那件事我现在必须去做。”
孟情放下笔起身:“那我帮你。”
新北桥村的大火已经熄灭了,浓烟也逐渐散去,味道依然刺鼻。温悯生走入其间,四处残垣断壁,满目疮痍。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加紧脚步。
希望她有好好听自己的话,在院子里没有出来。
温悯生快步向前走,终于快到宅前。她心跳加速,急切想冲过去,却猛然顿住脚步。
墙上干干净净,符咒已被撤下,院门大开着,有一位陌生的黑衣女人站在门边,扎着高马尾,面目冷清,手中拿着的,正是那些符纸。
温悯生握紧伞柄,慢慢走过去。
黑衣女人没抬头,将符纸翻了翻,似乎全部认了一遍,才开口:“你学的还不错。”
温悯生道:“这一片应该是我的辖区。”
黑衣女人抬眸,神色冷淡:“是啊,这一片是,这一整座城本该都是,不过你难道没关注冥府的条令?这边游魂太多,所以阎王殿又派了另外一群判官来收魂,你难道不知道?”
温悯生咬紧牙关,看向敞开的院门。
黑衣女人随手扔开符咒,道:“别看了,死了。”
温悯生脑中嗡的一声,炸开一片空白。她猛然冲上前,黑衣女人要将她拉住,却被一道火符迎面打来。
“滚!”
伞面张开,挡下火焰,她从伞沿上方看过去:“没必要吧,人又不是我杀的。”
温悯生已站在门前,院中景象一览无余。
背对她坐在石桌前的少女脚边一滩红色,胸腔似乎被什么洞穿了,能看到结成一团的血块与苍白的脊椎。她身上还穿着昨天晚上那件衣服,一手垂下去,用力握着什么,另一手在那株被烧死的小梅树边。
她浑身是血,脸颊靠在桌面上,已经没有任何存活迹象了。
温悯生眼睫颤动,屏住呼吸,慢慢走过去,直到一步之遥,停下来。
她的喉咙胀痛起来,伸手过去,却迟迟顿在少女身体上方,不敢触碰。
黑衣女人跨过门槛,居高临下道:“她的魂魄,我已经带到奈何桥了,不过真不是一般的凶啊,挺危险的。”
温悯生最终还是落下手掌,碰了碰少女的肩膀,没有温度,已经僵硬了。
“你原本想做什么?想让她避开这场灾难吗?那为什么不直接把她带走呢?这样大费周章困她在这里,没有必要吧。”
温悯生没有回应,慢慢蹲下来,捧起少女垂下的那只手,小心翼翼打开,那掌心中躺着的是一枚平安符,被血染得变了色,平安二字倒依然清晰。
黑衣女人见得不到回应,蹙眉道:“如果你一直这样回避问题的话,我会把你举报上去,罪名就不需要我来告诉你了吧。但如果你能给我一个理由,我可以考虑忽略你的行为。”
温悯生将那枚平安符握在掌心,用力极深,而后抵在眉心,沉默不语。
过了良久,她才终于站起身,像是累极了,动作很缓慢,快站直时还差点倒下去,一手撑在了桌面上。
她嘴唇颤抖,半晌后才道:“什么?”
嗓音已完全哑了。
女人似有些惊讶,道:“我说,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理由,我就不会把你举报上去。”
温悯生视线失去焦点,慢慢道:“你把她送到奈何桥了?”
女人小幅度点头:“是啊,死都死了,不送到奈何桥送到哪里?”
温悯生闭上眼又睁开,口中不知喃喃着什么,忽然抽身快步往外走,女人展开伞面,拦在门前:“你不要太过分了。”
温悯生唇色苍白,眉眼沉倦,只轻声问道:“现在过去,还来得及吧......见她最后一面。”
她说的也不确定,果然看见女人摇头:“来不及,顺利的话,这会应该已经入轮回了。”
温悯生抬头望望天色,眼前发黑。
女人继续道:“所以,你需要解释一下吗?”
温悯生张开口,说了句话,声音太小,她听不到,问了句什么,温悯生动动喉咙,重说了一遍:“因为现在没有太安全的地方,并且,我也没料到是战争。”
她低下头,深深喘了口气,尾音颤抖:“十几万人去世,我本以为是天灾,却没想到...竟是人祸。”
女人反应了一会,才明白她的意思,道:“所以你没有带着她走?但是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用......”
想到某种可能性,她微微睁大眼,站的更加笔直了,压低嗓音:“你想带她去下面?你如果做出这种事,即使在冥府你们也会被通缉。”
温悯生极淡的笑了笑,低下头,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少女的脸颊,面色渐渐柔和。
“你难不成...”女人蹙眉,语气严厉一些:“想带着她去荒原流浪?”
温悯生道:“如果她还能活着,如果她还能记得我。”
女人觉得不可理喻,冷笑道:“她值得你做到这种地步?”
温悯生没有回话,垂下眼睫,似乎非常疲倦,已经说不出什么了。
见她沉默,女人移开视线,注意到桌面上那捧相思土,轻呵一声,喃喃道:“人与鬼之间会有这种友谊,也真是了不起.....”
“不过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吧,生死簿预言死亡的人,是绝对不可能继续活着的,这才是你没有带她去其他地方的原因,你也认为她逃不掉不是吗,即使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而你真正想带她去的地方,从一开始就是荒原吧。不过,那地方你去过吗?”
温悯生摇摇头,靠上桌沿:“还没有,我本来的打算,是先带她在人间走一走,实在没办法再下去。”
女人道:“怪不得,不过,判官手册里面有一句告诫之话,不知你是否还记得。”
温悯生抬眸:“我记得。”
女人翻开掌心,现出一本漆黑封皮的书,而后无风自动,停在某一页。
她微微仰头,目光下移,念道:“各位判官谨记,行于人世间,见诸多苦难,不可心软,不可同情,不可相助。你本是悲剧的旁观者,若非要干涉,就不得不成为悲剧的一部分。”
温悯生闭上眼:“我知道。”
少女的尸体还趴在桌上。女人轻叹一声:“今天无论你做什么,她都会死掉的,但即使死了,也不一定就必须要去喝孟婆汤忘却前尘过往,你即为判官,应该也知道,只要仙府在人间种下的魂魄轮回五世以上,就可以选择以魂体的状态生活在仙府或冥府,成为像你我一样的人。”
温悯生手中握着那枚平安符,轻声道:“我不想赌,万一不够五世呢?那就无法挽回了,虽然现在...也无法挽回,她大约,已经忘记我了吧。”
女人摇头,道:“人诞生之初,命数已定,你何必如此执着。”
温悯生听了这话,却像是被刺中,手掌用力握紧,指尖苍白。她道:“命数已定?被谁确定了?”
女人道:“自然是由冥府决定,人不知三界,你身为鬼,也不知道吗?”
温悯生忽然抬头,声音大了一些:“我们为人时,确实不知世间有三界,有仙鬼,那么现在又怎能确定,三界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世界?有谁知道,仙界之上,鬼界之下,还有没有其他的生命?我们的命数,又真的是由那本生死簿决定的吗?”
女人眼角抽动,半晌后才道:“你想说什么?”
温悯生站直身体,一字一句道:“人之生死,怎能被纸上的几笔文字决定,诞生的意义岂是为了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离去?我只要能救下哪怕一个,便能证明,命不可定。”
女人沉默了,静静看着她,许久都没有说话。
讽刺也好,嘲笑也罢,温悯生已经习惯了,即使是像这样的沉默,也没少面对。
她始终孑然一身,一方面,冥府的官员很少相互往来,独行侠不少见。另一方面,一直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不能认同他人理念而无法融入群体,才是她始终独自一人的真正原因。
并不期望能得到什么回应,她只觉得累,方才那些话已经将她抽干,而后觉得可笑,豪言壮语又如何,到最后依然什么也没改变。
她转回身,掌心轻轻覆盖在少女搁在相思土边的那只手上,昨天晚上,这只手还是柔软的,温暖的,现如今却随着魂魄的抽离而变得冰冷,僵硬。
温悯生弯下腰,在少女耳边轻声道:“我会去找你的,要等我,牙牙。”
她直起腰,回头,门庭空落,女人已不见踪迹。
等她安葬了裴涯絮与其他几人的尸身,天已经黑透了,城中依然热闹非凡,可属于南桥城的美丽在连绵大火中被烧个干净,只余一片废墟。
温悯生站在坟前,最后看了眼城中,转身回到冥府。
本以为这么一会时间,有影卫和其他判官的帮助,奈何桥头会安静一些,可不知怎么回事,这里居然比她离开前还要拥挤,不算大的地方魂挤魂,所有人都眉飞色舞,仿佛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兴奋谈论着,扰的望乡外一片鸡飞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