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千帆一脚踢开地上的木头箱子,掏出一个天蓝色布包拍了拍,塞进裴涯絮怀中:“城东这边发现了一些富商家里挖出的出城密道,你现在进去,跟着一起往前走,应该很快就就能遇到前面的城民,现在赶紧跑吧。”
裴涯絮总算清醒过来一些,扣住赵千帆的手,话语颤的七零八落:“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发生什么事了?”
赵千帆抹了把脸,头发里已全是黑灰和干掉的血浆:“敌军入城了。”
裴涯絮双腿颤抖起来,含混不清道:“敌军?什么敌军?为什么?这里不是前线啊?”
赵千帆深吸口气,眼眶泛红,咬牙切齿道:“我们输了,敌人要朝廷把南桥城割给他们,朝廷拒绝了,结果...结果他们就直接打进了城里...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我也没办法和你解释清楚,你快点先走吧!”
裴涯絮眼前阵阵发晕,乱七八糟的问题堵在喉头,挤的干疼。她抖着手握住他冰凉的腕甲,血浆滑腻又腥气十足,让她一阵阵反胃,脑中抽痛,就要软倒。
然而她还是整理出了自己的问题,她几近干呕着,掏空胃袋吐出这句话:“我娘亲呢?她应该和城主在一起的!她现在在哪里?!还有允姨!你有见到她吗?”
赵千帆终于哽咽了,握住她的手颤抖不已:“别问了,别问了涯絮,快点离开吧,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他们在屠城啊!”
裴涯絮被最后两个字震的久久不能回神,松开手转身就往回跑,被赵千帆拉住:“现在不能回去!满城都是他们的军人,见到人就杀,老人小孩都不放过!回去就是送死!”
裴涯絮甩开他:“让我回去!”
赵千帆喊道:“你回去真的没用啊,救不回来,真的救不回来了!”
裴涯絮低头咬在他手上,赵千帆下意识闪开,下一刻又利落将人擒住,见她挣扎不休,面色开始发狠道:“你如果再这样,我就把你打晕!今天我无论如何都得把你送出城!”
裴涯絮喊道:“阿偏她们呢!”
赵千帆将蓝色布包塞进她怀中,用绳系紧了:“我已经安排她跟上一批百姓一起出城了,她非要找你,我说我会找到的,所以你现在必须给我出城!”
裴涯絮道:“我方才问我娘亲,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她是不是还被困在哪里?”
赵千帆动作一顿,沉默片刻后咬牙道:“你现在闹有什么用呢,你糊涂了?不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回去送死就算了,你知不知道漂亮的小姑娘现在有多惨,需要我给你描述一下她们尸体的样子吗?”
裴涯絮呸道:“烧你爷爷的!放开我!下场凄惨那又怎样!清风你个懦夫!你是不是忘记自己说过什么话了?你现在应该出现在这里吗?”
赵千帆胸膛剧烈起伏,而后将她甩开,怒道:“那我能怎么办?你知道对面有多少人吗?他们的武器比我们厉害太多了!而且作战经验丰富,我们被压着打,根本没有还手的能力!我现在要让你回去,你怎么办!你会死的连渣都没有!”
裴涯絮抽出那蓝布包,随手丢在地上,面色苍白:“你不要管我,赵千帆,管好你自己吧。你跟着城主,就要为城主做事,他应该下令让你尽可能保护南桥城的百姓了吧,那你就去完成你的任务,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赵千帆崩溃道:“你就算回去,也谁都救不回来。”
裴涯絮笑了笑,淌下热泪:“我没想救回谁,我就回去看看。”
她说完,就转身往回跑,拐过一个弯,原本熟悉的街道已经完全变样。烈火将视线中的一切都变为黑黄色,呛人的浓烟遮蔽视线与呼吸,血水一层覆盖一层,下面结块了上面又淌过新的血河,焦黑尸体一排排被插在路边的断木桩上,已没有人样。
昨天那场暴雨将南桥城的一切洗的明亮如新,而现如今的大火又将这一切燃烧殆尽。
裴涯絮茫然看着这一切,双脚如坠千斤,似乎踩到什么,抬脚一看,是一截婴儿大腿,肉被剥开,骨茬刺出来,雪白一片,如刚被宰杀的猪崽。
裴涯絮像是被人打了一拳,胃部疯狂痉挛,按在一截门板上吐了个昏天黑地,然而她根本没吃什么,能吐出来的似乎只有她破碎的内脏和眼泪,以及一地无用无奈无穷的惊惶与愤怒。
她呜咽着呼吸,收回手,掌心一半是灰尘,一半是血水。
忽然间,她听到什么声音,赶紧闪到一边,只见一小队披着白甲,装束陌生的军队从街头打马走了过来,为首那位说了几句她听不懂的语言,几个人便一窝散了。
裴涯絮压低身形,屏住呼吸,从他们截然相反方向走远,快速绕到了城主府门前,这里也站着不少敌军,正频繁进进出出,辛勤的搬出城主府所有东西。
他们估计以为这里会非常富裕,然而从满地被撕烂的卷宗,书画,碎瓷片和空箱子来看,现实似乎让他们大失所望,以至于破口大骂,将牌匾也取了下来,砸成几段,随手插在一边。
从现在的位置,并不能看到城主和自己娘亲是否在这里,裴涯絮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也许他们其实早就跑掉了,毕竟城中许多条避难通道都是由他们带头修建的,无论如何逃跑都是能做到的!
裴涯絮喉咙发干,动一下就如刀割。她继续小心猫腰离开,准备去城门处看看,如果敌军是从那里攻进来的,那他们也有可能会在那里。
越靠近城门,敌军越密集,然而似乎是确信已完全胜利,又似乎沉浸在南桥城的富裕金山跟美貌姑娘中,显得随心所欲又散漫,并没有注意到偷偷溜过去的少女。
被烧毁的宅子摇摇欲坠,尸体也被堆放在一起,发出极腥又陌生的气息,熏的人大脑胀痛。裴涯絮路过尸山血海,心胆都在颤抖,只能不停咬住自己手背保持清醒。
终于慢慢挪到了城门前,昔日里辉煌的大门此刻已经找不到一丝熟悉的影子。敌人是强攻进来的,也许真是无法抵挡的武器,整个大门塌了大半边,断裂处皆是燃烧的痕迹,而城墙上的所有防御措施都被摧毁,没有任何一处得以保留。
裴涯絮回头看了看,敌军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身后的城市也如这大门一般,被毁的几乎不剩什么了。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在裴涯絮的意识里,没有比南桥城更漂亮更繁华的城市,它曾被无数人写文颂诗称赞过,也举办过许多次空前盛大的花阳朝火节,属于它的故事可以写出很长又有趣的地方志,可一切都在今日戛然而止。
南桥城的百姓一向感恩世间万物,也认为虔诚的态度会换来更好的生活,可现如今,这十几万人一砖一瓦共同建立起的城市,以及所有属于南北桥百年间积攒流传下来的瑰丽文化,都被付之一炬,化为一片焦土。
文化残骸枕着百姓的尸体,百姓身下又是城市的废墟。
裴涯絮哭的全身颤抖,拼命忍着不出声,然而在泪眼朦胧中,似乎在城墙上看到了熟悉的人。
在原本城门位置的正上方,挂着一排头颅,被风吹的晃荡。
裴涯絮疑心自己看错,几乎把眼眶睁裂了,然而那一排头颅里,确实有自己熟悉的人。
那是城主,和自己的娘亲。
第115章 血河
大火爆裂,熊熊燃烧,视线倾斜,混乱又模糊。
鞋子与下半截裤子早就被血水浸湿,冬风涩冷,可她却丝毫不觉得,她的心肝脾肺早就在这场大火里面烧的滚烫,几乎要炸裂。
而今确实已炸开来,破碎的血肉飞溅,整个人四分五裂。
裴涯絮抖如筛糠,喉咙干的要裂开,皮肤也开始起火。
她睁着涨红的眼,死死盯着城墙,那些头颅似乎刚割下来没多久,断面还在滴血,面上神情已僵死,几乎都睁着眼,凝化着最后的不甘。
一个敌军站在城头,叼着烟管,随手洒下纸钱,漫天纷飞,而后飘落,被火烧,被水浸,可惜大地疮痍,连随手抛下的纸,都没什么好结局。
她紧紧盯着娘亲的头颅,只觉得脑海深处跳的发疼发麻,心中只留下一个年头,她要杀了那个人,杀了所有人!啊啊啊啊啊!
她瞳孔极度缩小,眼前阵阵发黑,牙齿咬的咯咯作响,身上忽然涌现出一股力量,让她暴起,就要冲上前去,然而斜后方刺入一人,一巴掌捂住她嘴,两人往后倒去,砸在地板上,房梁掉下来一截,砰的一声碎裂,没引起他人注意。
裴涯絮张口就咬,闻见血腥味,后脑勺后撞,似乎磕在牙齿上,咚的一声,有人手脚并用纠缠住她,被她撞的倒吸口气,咬牙道:“小裴老板,你冷静一下!”
裴涯絮一手拍在地上,震动着胸腔要叫出来,身后人又低喊道:“是我啊,是我啊,剑兰!”
然而她的挣扎依然剧烈,剑兰没她高,制不住她,力气也快用光了,只好道:“我就问一句!你看到允姨了吗?”
裴涯絮猛然安静下来,盯着漆黑的房梁愣了几秒,而后才重新呼吸。
剑兰见她冷静下来,松了力,手却没挪开,依然戒备,害怕她再次失控。裴涯絮用力喘气,像是将要溺死之人终于回到岸上,肺里呼哧作响,似乎被烟气熏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