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桥本就是讲究万物美丽的城镇,街道设计也遵循美观为上,所以行于其中,倒像是走在名家的画卷里。
方才突如其来的大雨,淋坏了一个露天卖字画的小摊。摊主年轻,估计没这方面经验,收拾的不及时,雨又大的吓人,那些支出来展示的字画,全淋的通透,变为一堆堆潮湿的废纸。
原本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能力,才展出那些值得骄傲的优秀作品,可最先被毁坏彻底的,也是这些。
摊主颓然坐在一堆被水浸透的纸张间,手中捧着断成两节的墨画,几乎化成一块石头。
地上那堆还有能补救的,裴涯絮卷起袖子想去帮忙,刚刚弯腰,温悯生忽然道:“我们...”
她顿了一瞬,收回目光,道:“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裴涯絮直起身,没犹豫多久,跟着她一起往前走。
走了没多远,就遇到了熟悉的早点铺子。方才雨点太大,把招牌给砸掉了,现在老板正踩椅子要把牌子挂上去。他体型臃肿,动作吃力,半天没弄好,还差点把自己袖子勾破。
裴涯絮平日和这家老板关系不错,也常来蹭饭吃,见他弄的费力,便要上去帮忙,手腕却被人拉住,回头一看,允姨向自己摇了摇头:“不要管。”
裴涯絮疑惑道:“怎么了允姨。”
温悯生只是道:“不要管,继续走。”
裴涯絮看着她的眼睛,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只得叹了口气,跟着她继续往前走。
一路过来,才发现整条街道都被大雨折腾的异常狼狈,而其他地方也是如此,甚至还有屋子被断树砸塌半边的。
身边惨状实在可怜,裴涯絮欲言又止,可允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像是刻意忽略,她只是说继续走,可要走到哪里去?
裴涯絮看着身前人的背影,依然是清丽熟悉的,可若论往常,这些事情她做的一定比自己还积极,为什么现如今却像是避之不及般,连靠近都不许了呢?
她一手负在身后,拉着自己的手,对于身边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停留。
这般一直走到了城墙边缘,终于停下,温悯生抬头看着已经加固过的城墙,终于开口:“这座城里的一草一木,我都已经熟悉了。”
裴涯絮忍不住回头看,她方才注意到一位老人似乎倒在路边,但因为走的太快没有看清楚,为了确认必须快些回去,可手腕还在允姨掌中,而她似乎没有放开自己的意思。
像是没察觉到少女的焦虑,温悯生继续道:“我对这里,实在不舍。”
这句话牵回了裴涯絮的意识,方才撕裂天幕的惊雷似乎又响起,轰隆隆的,在她心上下起磅礴大雨,砸的生疼。
她动了动唇,半天才道:“不舍?你要离开吗?”
温悯生轻轻摇头:“我不想。”
是“我不想,”而不是“我不走,”裴涯絮立刻反握住她的手,用力极深:“你要去哪里?”
温悯生忍着手腕的疼,像往常一样云淡风轻:“牙牙,我之前有和你说过吗?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的。”
眼眶爬上血丝,裴涯絮深深吸了口气,压低嗓音道:“你只要告诉我,你要去哪里。”
温悯生没有回应,良久后,摇了摇头。
原本细腻连绵的雨丝,又渐渐大了起来。温悯生抬头看看天色,一手搭在眉前,一手拉着裴涯絮快速往回跑,经过某一处时忽然停下。
她望向某一方向,裴涯絮顺着看过去,瞳孔瞬间缩小,赶忙上前几步,将躺在地上的老人翻过来,然而原来是错觉,不过是堆纠缠在一起的灰色布块罢了。
裴涯絮有些发怔,头顶像是开了个口,让雨水灌了进来,沉重又闷痛。身后传来踩水声,允姨拉过她的手腕,将人拉起来,又半抱着将人带回家。
裴涯絮浑身湿透了,双目发直,面色苍白,全身都在颤抖。温悯生从柜里翻出一套新衣物,搁在桌上,又拿出两把油伞,走到门前,道:“牙牙,记得换衣服,这雨可能不停了,我去把阿偏接回来。”
接着她撑开伞,闯进雨幕中。裴涯絮看着她的背影离开,脑海中一直重复着不能让她走,决不能让她走,可身体逐渐沉重又滚烫,从内里发出的热要将她整个人烫熟了。
不知过了多久,温悯生将阿偏接了回来,身上也湿透了,鞋踩在地上,就是一小滩水迹。
她一进门,就注意到裴涯絮完全没有动作,还保持着自己出门时的样子,赶忙上前道:“牙牙?怎么不换衣服?”
温悯生将新衣服捧到怀中,要把人拉去换掉,然而手刚触到她肌肤,就被一股热度烫了回去,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有些惊讶:“你起烧了?”
阿偏整理好两把伞,也从门外进来,还没站稳脚步,就听得允姨道:“阿偏,快去换衣服,把湿的都换掉,然后去烧一下热水,牙牙生病了。”
阿偏应了声,立刻去柜里翻衣服,间歇回头看,允姨神情认真,正万分小心的帮裴涯絮脱衣服,而床上的少女紧闭双眼,脸色非常红,显然是烧的严重。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脸红了,赶紧甩脑袋,跑出院门钻进厨屋,给大锅里放上水。
点火装柴,一气呵成,火星轰轰飞溅,她脸上那莫名其妙的温度终于降下来。
烧出一锅水,又兑温,舀进水桶,阿偏翻出个干净布巾,拎着水桶进了屋,她这边正着急,然而抬眼看见那两人,又止住不动了。
允姨正坐在床上,怀中抱着因为不舒服而睡着的少女。方才匆匆忙忙从外头进来,她着急给裴涯絮换衣服,却好像忘记了自己,此刻身上还半干不湿,想必冷极了,但她却似无所觉。
也不知在出什么神,她没有察觉自己发梢的水滴了下来,砸在少女的面容上。
屋里没来得及点灯,显得昏暗一片,没关的窗户漏进雨水,又渗入几分混沌光线,只有少数落在她们身上。低头的女人并没有其他动作,只是安静的看着,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和专注。
在阿偏的记忆里,裴涯絮是一个经常生病的人,甚至很固定的,每次换季都会小小起一次烧,这种时候也都是允姨照顾的多,但无论阿偏怎么翻遍回忆,也从没见她露出过这种表情,像是不舍,像是纠结,又像是痛苦。
她抱的很紧,就仿佛害怕怀中人会离开,然而不可能的,阿偏很清楚裴涯絮绝不会主动离开她最爱的允姨,她只会追随她,直到永远。
担心再这样下去两人都会生病,阿偏拎起水桶过去:“允姨。”
温悯生回神,缓慢抬头,有些茫然,而后反应过来,小心将怀中的少女放在床上,拿过布巾要帮她擦身,一只手从后面拉住她袖子,回头望去,阿偏道:“允姨,快去换衣服吧,你身上还湿着呢。”
温悯生这才觉得冷,松了手后退一步,转身去衣柜里拿出自己的衣服,钻入屏风后。
屏风架在一处窗边,外头风很大,扯的空气生疼,嚎嚎喊叫。
她站在窗前,脸上蒙着雨水混沌的光线,抬手关窗,将脸埋入衣服中,久久沉默。
入夜,风雨都小了许多,打在屋檐上,催的人昏昏欲睡。
裴涯絮额头刺痛,清醒的缓慢,努力许久,终于从繁杂的梦境中彻底醒来了。
她费力睁眼,床帐摇晃,视线还不算清晰,身上也无力。床边似乎点了灯,并不强烈,但对于现在的她而言有些刺眼,她刚想抬手挡一挡,就被人握住了手腕。
“牙牙,醒了吗?”
裴涯絮想说话,刚张开嘴,就被塞进一块东西,舌尖碰了碰,是甜的。
“吃点芝麻糖吧。”
裴涯絮揉揉眼,嗯了声。
温悯生坐在床边,帮她掖被角:“还难受吗?”
裴涯絮摇头,温悯生又问:“困吗?”
她犹豫片刻,点头,温悯生笑道:“长大了,还要一起睡吗?”
裴涯絮生病的时候总喜欢抱着人睡,从前是个小孩子,这般没什么问题,可现在她个子比允姨还高,还像从前那般赖在她怀里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过生病的人向来是不能正常思考的,裴涯絮没说话,只是往里面挪了挪。
温悯生了然,吹熄灯火,掀开被子躺下,可能因为某个人体温较高,被窝里很暖和,烘的人倦意翻涌。
人刚一进来,裴涯絮就翻了个身,将她抱在怀中,又决心将耳朵闭上,不管这人说什么自己都不会放开手。
温悯生似乎没有挣扎的意思,躺的舒服了,就不再动弹。裴涯絮抱了会,十分满足,忽然想到什么,从被窝里捉了她的手来看。
“你前几天做事总是心神不宁,切个菜切到手,编灯笼扎到手,甚至还会被自家门槛绊倒,真不知道怎么了,现在手还疼吗?”
温悯生向她靠近一些:“不疼了。”
裴涯絮嘀咕:“不疼就好。”
掌心的那只手很漂亮,匀称白嫩,没有瑕疵,唯独小拇指上有一道牙印。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注意到这处伤疤了,也不知是什么留下来的,居然这么多年都没有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