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的几个人都笑开,拿林远开完玩笑后低声商量着一会去哪里吃晚饭。
这几个青年都是和他同一个小区的,父母在外面打工,没人管,早早就辍学了,整天无所事事,鱼塘游戏厅四处乱逛,抽烟喝酒打牌。
林远本来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因为一个偶然借了他们点钱,倒是熟悉起来了。
青年又抽完了一支烟,扔进了旁边的杂草丛里,低头间看到了林远左手手心,道:“又被老师打了?”
林远握紧了手掌,含糊着:“嗯。”
青年还想点烟,却发现烟盒空了,只得揉了揉因为长期染色而受损严重的头发,手指穿进去只能感受到一阵粗粝,如同一茬失去生命力的乱草。
揉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好好学吧,别跟我们一样。”
林远下意识的想反驳,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更好,低下头兀自憋了半饷,嗫嚅道:“我觉得你们挺厉害的。”
青年没说话,林远又道:“我妈今天给我买了吃的。”
“这么厉害,”青年笑道:“你妈打麻将之后手里还能剩下钱?”
脸上的青白褪去,林远抹开唇角:“一根烤肠又不贵。”
“不贵之前怎么从来都不给你买。”
“现在不是买了嘛。”
在他这个年纪总有一肚子话想说,但又找不到合适的倾诉人选,这些哥哥们虽然喜欢拿自己开玩笑,但多数时候都会陪他说一说话。
从青年那里回来后,时间再一次加速流动。
阳光忽然扑进来,让温悯生下意识眯起眼。
狭窄的巷子向两边延展,高大校门平地而起,几棵郁郁葱葱的梧桐在校道两边蔓延。
校门敞开,正是放学时间,三三两两的学生从校门里出来。
天色有些暗,阳光像是被一层厚厚的褐色玻璃折射,失去了最初的纯净。
裴涯絮微微抬眸,观察着天色:“他的心境开始变化了。”
温悯生在人群中左顾右盼,接道:“这一下几年就过去了吗?他已经上初中了。”
说着说着笑起来:“这段时间没再发生什么让他铭记的大事,其实也挺好。”
校门口人流如织,裴涯絮道:“最近的研究发现,就算有些事情他记得很深,我们也不一定会经历。所以即使是在记忆世界里,我们所看到的也只是极少一部分,这也是为什么,在现实世界里提前接触‘旅者’那么重要。”
努力在人海中寻找那道身影,温悯生伸手搭在眉间,状似无意问:“既然只能看到一个人一生的一小部分,那评定灵魂的标准是什么呢?”
她会问出这个问题,裴涯絮一点都不意外,不过她并不想回答,因为这个问题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很难去答。
刚考上魂鉴使的人都会对自己的职业产生自豪感,认为自己肩膀上担负着了不起的责任,并且认为自己绝对心智坚定公平公正。
然而在经历过那么几次收魂后,都会产生几个问题,其中最为显著的,就是到底该用什么样的标准评定一个人的一生。
鉴定魂魄听起来很简单,然而是善是恶往往没有那么容易判定,展现在眼前的事实也不一定就是真相。太多细节淹没在冲动的感情中,所谓的公平公正让魂魄拥有最终归属从某些角度来说也不靠谱,毕竟感性一点的魂鉴师在面对太过悲惨的人生时也会下笔偏颇。
人只要活着就要被七情六欲所累,哪怕是经过严格训练与考核的判官鬼使。
这其中关窍复杂,裴涯絮倒没想好怎么解释,干脆随意道:“没有标准,全看我心情。就当是看电视剧喽,写写影评难道还不会吗。”
温悯生在人群上方游渡的目光顿住,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看向裴涯絮背影的眸中也带着不可思议:“冥府的标准会那么随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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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22年10月19日修
第11章 郁毒(八)
听到她如同质问的问话,裴涯絮语气微冷:“不然呢,你以为?你知道现在每天要死多少人吗?你知道魂鉴师总共才多少人吗?都像你这样哄着,看着,在一个人身上浪费过多时间,放着其他人不管,就由着他们变成孤魂野鬼吗?”
温悯生嘴唇嗡动:“不是...”
“要不是因为这个续命套餐,你以为我会提前那么久来接触魂魄?还在一个魂魄身上浪费那么多时间?”
裴涯絮上下扫她一眼,嗤道:“我和你解释那么多又有什么用?你又是谁呢?稍微了解一点冥府的工作内容,就指手画脚起来了。”
温悯生彻底沉默,裴涯絮见她不再吭声,也做了陈词总结:“仙府种魂,人间历魂,冥府收魂,古往今来,一直如此。大家都在按照各自的方法行事,从未...很少有过问题。”
在这岗位上也混了那么多年,什么样的鬼都见过了,说没出过问题连阎王殿前的石狮子都不信。
随着人口爆炸似增长,仙府的种魂使忙的关节都僵硬了,眼睛翻进脑壳里,更别提人数少很多的鉴魂使。
也算是大环境被迫无奈吧,现如今大部分的鉴魂使都会选择压缩在记忆世界的时间来保留精力,以期能在现实世界里少犯点错,下笔能稳妥些。
【空镜】的时间流逝虽说和现实世界不同,不管在这里待多久也不会浪费现实中的时间,但也正因为这种不同而非常消耗鬼使本人的精神力,是相当让鬼疲惫的。
而如果想让记忆世界快速流逝,只需要远离这个世界的主角本人就好,鬼使不在,时间便会加速流动,直到旅者油尽灯枯最终结束,只挑记忆里最深刻的几段来记载解析,是现在魂鉴师工作的常态。
粗糙的工作必然会带来不尽人意的结果,而本该怀着良心去做的事情模糊了准则又该有多恐怖,但人间地狱天堂人来人往,又有谁能察觉呢。
不过这里面其实并不包括裴涯絮,虽然她没什么耐心脾气也不好,但对于被魂鉴者的每一段记忆,她都有认真看过。
她小时候可不是那么仔细的性格,只不过想着某人会怎么做,也下意识跟着去做了,可这其中种种,又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了。
话都说完,裴涯絮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过重了,但说都说了,又不能收回去,只得沉默下来。
只是温悯生接下来的话,倒让她有些意外:“我能够理解这样做的原因,但不能接受。只是我也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有好好经历小远的每一段人生,并没有敷衍了事。”
说到这里,语气也轻松些:“在关键时候,你总是特别认真,且很有责任心,我...是这样觉得的。”
不对冥府指手画脚就开始对我指手画脚了吗?裴涯絮挑了挑眉,没有回复。
心里却莫名生出点别扭来。
聊了这么两句,终于看到林远的身影。
少年低着头在人群最末端慢慢往前走,温悯生踮起脚尖确认位置,便越过人群跑了过去。
裴涯絮看着她的背影,隐隐约约里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稍微想了想,才捋出条逻辑。
虽说现在神鬼的概念已经不稀奇,各类文创作品凑在一起能拼出数十个不同版本的三界,但这不代表着人们在意识到神鬼真的存在时依然能保持冷静,裴涯絮就遇到过数个极端例子。
就算真的思维跳脱,思想上接受了也不代表着身体上能接受,象征鬼使身份的乌骨伞和只有忘川河畔会出现的鬼火,对于一般人而言都是有着强烈心理压迫作用的,可第一次和她见面那天,无论是雪中梅还是忘川,没有一样让她有反应过。
这种模样,就像是早就知道他们的存在,也习惯了经常能见到仙冥使的生活。
习惯。
裴涯絮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
这个人,绝对有问题。
思索间,随着温悯生的步伐来到林远面前。
几年过去少年抽了条,脸上没了婴儿肥,下巴尖凑。
他身上没长几两肉,瘦的可怕,状态似乎也不太对,眼窝深陷,眼角血丝横布,裤子上一大片濡湿。
打量林远的目光下意识就滑向温悯生,她的侧脸线条简洁温和,鼻尖是圆润的弧度,长睫下的眸子漆黑柔软。
她身上还穿着校服,一段霜雪皙颈埋入天蓝色的衣领,就是一个干净清澈的小女孩模样,怎么看和仙鬼都没半分关系。
裴涯絮压低眼镜,光芒转瞬即逝,扫描了温悯生右手尾指,那里没有任何痕迹。
转回目光,裴涯絮暂时收起疑虑,又看了眼林远,还未出声,温悯生便道:“他这样不行。”
林远的步伐有些沉重,几乎是拖着鞋在路面上走,背上的书包似乎有千斤重,压的他挺不直腰。
温悯生站在他面前,即将和少年相融穿过,忽然抬起手,结结实实的按在了林远的肩膀上。
裴涯絮一惊:“你做什么?”
林远被人止住了步伐,茫然抬头看向面前的女孩,眨了眨眼,涣散的视线重新聚集:“你...”
温悯生道:“如果我买的东西给他吃也无所谓,就是说【空镜】可以容许这与未来不同的微小差异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