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眼睛鼻尖都是红红的,他上课上到一半被叫出来告知奶奶去世的噩耗,愣了这么半天,才算是反应过来奶奶真的没了,现在看见林锐勇,只觉得薄弱的心理堤防就要完全崩塌,没忍住哽咽了一声。
“先别慌哭,”林锐勇眼盯着街口拐进来的面包车,加快语速低声道:“现在还没到哭的时候,你在这哭谁都看不到,等人齐了再哭。”
林远被这一句话敲得头脑发昏,寒冬腊月里铁屑般的冷风钻进骨血,他感觉自己的眼睛被肿胀的眼眶挤压得快要爆炸了。
林锐勇身上浓浓的烟味呛的人几欲干呕。粗糙的手掌在他后脑勺上摸了一下,几个晚来的亲戚拿着白事红包过来悼念,林锐勇赶紧抽出两根芙蓉.王过去了。林远看了眼笑的和气满满的亲戚,拖着脚步重新走进灵棚里。
还没到哭的时候。
摆在供桌上的黑白照片依然是奶奶那张慈祥的面容,脑海里还是会翻滚从前的种种记忆,然而刚刚那股想放声哭的冲动,却忽然没有了。
裴涯絮抬袖挥手,幽蓝鬼火连成一条长线,随着指尖甩动猛然窜出,紧紧将那只凶魂勒住。
忘川幽冥鬼火以万物为燃料,顷刻间由线状迅速膨胀,包裹住凶魂的全身。尖锐的嘶吼从那未成形的咽喉中扯出来,漆黑的身躯在火焰中扭转跳动。
剧烈疼痛让它在快要消亡的前一刻迅速成形,黄澄澄的瞳孔死死盯住仅有几步之遥的裴涯絮,怨毒与憎恨迸发出来,随着尽力伸长的手臂一起灰飞烟灭。
蓝色火焰渐渐收紧,变回小小一团,飘回裴涯絮身边,因为吃饱了心情格外好,绕着裴涯絮转了两圈,又跑去雪中梅的伞面下跳动着。
裴涯絮眉眼淡淡,仿佛只是捏死了一只蚂蚁。
温悯生脸色有些苍白,隐在袖中的右手渐渐攥紧。
林远站在灵棚中央,浑然不觉发生了什么。
火盆里的火已经熄了,没烧完的纸钱嵌着一条条明红,也随着冷风渐渐黯淡了。
林远拿起剪刀,半跪下来,把长明灯的灯芯减去一点,又添了点油进去,看着那簇细小的火焰半晌,才慢慢起身往外走。
马上就要到吃饭时间,亲戚和帮了忙的邻居都在外面站着,有个懂这方面的邻居请来一个主持丧礼的师傅,嚯着一口黄牙笑的正开心,指间搓着几个红包,林锐勇和其他辈分相同的兄弟姐妹都在客气接待他。
林远越过他们往人群外围走,不知道是谁揪了一把他头发的尾巴,林远闻到了槟榔和酒水的味道,于是缩着脑袋,看都没看一眼就往巷子里钻。
林业学正和其他两个堂哥蹲在巷子最里面抽烟,看见进来的林远,其中一个堂哥冲他勾了勾手,叼着烟道:“一会去不去网吧。”
这两个堂哥林远都不怎么认识,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见一两次,打照面了就叫声哥,不见面就是陌生人。
林业学把烟丢进雪堆里踩灭:“叫他干嘛,别没事找事。”
那堂哥吐了个烟圈,踹了林业学小腿一脚道:“这不是你亲弟?怎么没事找事了。”
林业学没吱声,站起身来走到林远面前,从兜里翻出两个硬币塞进林远口袋里:“买你的烤肠吃去。”
林业学也是被从课上叫过来的,昨天晚上熬了夜,头发乱糟糟的,脸色有些青白,嘴唇上方一圈胡渣。
林远看着他的脸,酸涩感忽然涌上胸腔,哽咽道:“奶奶去世了。”
林业学两手插兜里,低下头嗯了一声。
林远抹抹眼:“她前两天还给我十块钱零花钱,还说要带我去俱乐部看下棋,还说要给我缝书包,我考了五十分的卷子她也偷偷给我签了名,我还跟她说以后我来养你呢......”
记忆里奶奶总是弓着腰坐在门边晒太阳,所以身上总有阳光温和的味道。
她比较幸运,即使年迈了也还有着利索的牙口,不用总是吃非常柔软的食物,但即使如此,那些别人送来的零食也一口都没吃过,全部留给自己的宝贝孙子孙女,等了太久甚至不知道有的已经过了保质期,不能再吃了。
从很早前奶奶就是孤身一人,她一直很期待自己的孙子孙女们来陪她说说话,可外面自由的天空实在是太吸引他了,于是无数次路过时也只是远远的看过去一眼,只在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时才会走进那安静的门洞。
他一直都知道,奶奶是尽责的奶奶,而他并不是尽责的孙子。
他其实也弄不懂几天前还笑着和自己说话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从有意识起到现在还没能和奶奶交流很多,曾经美好却无法再重现的回忆只会让他痛苦,可他的人生还如此漫长。
那堂哥在后面催促:“一家人还说什么悄悄话呢?去不去啊,大男人能不能果断点,时间宝贵,我他妈分还上不上了。”
林业学低声道:“去买烤肠吃。”
林远像是被冻在了雪中,迈不动脚步。林业学身后那两个堂哥说的话随着冷风一起吹过来,让林远的神经被扯得痛。
“饭店定的是韩狗那家的,便宜,真会搞,妈的。”
“你光说,知道收了多少红包吗。”
“我哪知道,我又没死过。”
“你能从你妈那里搞到钱吗,今天要通宵战啊,我要升级了。”
“能,放心。”
林业学的表情有些僵硬:“去妈妈那里,别过来了。”
“哥,”林远双眼通红,哽了片刻,忍不住哭出声:“奶奶没了啊。”
林业学咬着牙,吸了口气:“我知道,你现在去妈妈那里,别过来。”
“草,说来也正好,有个请假好理由。”
“对,这就叫什么?死的正是时候。”
林远的胸口剧烈起伏,烧心的愤怒让他说不出话。林业学推了推他的肩膀,轻声道:“他们不是奶奶带大的,没什么感情,你别理,现在出去,去妈妈那里。”
林远狼狈的从巷子里出来,林锐勇正招呼着亲戚从眼前走过,两辆面包车停在街口,吹丧乐的乐队开始吹起唢呐,楼上有人探头往下看。
几个亲戚手里捧着红炮和铜币纸钱往车上搬,一辆货车堵在街道外面,司机师傅下来直吆喝,说是丧葬店里定的纸扎到了。看热闹的吃免费糖果瓜子的巷口挤了一堆,到处都是热闹嘈杂一片。
林远站在巷口,在人群中寻找着庞莹的身影,她正坐在丧乐队旁边的板凳上,给搬东西累了的人递水和烟,每过来一个人便笑脸相迎,拆了一盒又一盒芙蓉.王。
白色的孝服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臃肿,因为休息不足眼睛下两团浓浓的黑眼圈,眼角也有些红。她没看到林远,转头和吹唢呐的大哥说了两句客套话,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抹了抹眼睛。
原来不是血脉相连就感情深厚,你眼里重要的生命逝去,只是别人一句轻飘飘的死的正好。
天空又飘起了雪,暗红的云层翻滚,隐隐有雷声隆隆响过。
黑红一丈天,茫白一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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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22年10月19日修
第13章 郁毒(十)
见了两天的亲戚,守了两天丧,第三天的时候,吃完中午饭,就要去给奶奶的遗体火化了。
时间眨眼便过去,这两天林远过的浑浑噩噩,林锐勇和庞莹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磕头,哭丧,敬酒,守灵,烧纸,没有一样落下。
他随着其他人的步调走,按照那位老师傅规划的步骤,一点点将老人的魂魄送走安顿。
下午时,林锐勇租了一辆小巴士,把十几口子亲戚拉到了殡仪馆,见奶奶最后一面,随后便火化。
在殡仪馆外面排好了队,按照那老师傅的话按辈分往后排,林远站在林业学后面,身后还跟了一个不熟悉的堂妹,和他打了个招呼便低头继续玩手机。
队伍向前,进了一个大厅,广播里放着肃穆静心的音乐。地板中央摆着一架床,床上横躺着一具枯老的尸体,干瘦青紫。
入殓师很称职,给她洗干净脸,化上了妆,从来灰白枯燥的头发被细细打理,贴着头皮梳起。身上能穿一整个冬天的破袄子也换成了新衣服,大红大紫,绣着花团锦簇和金鸡啼鸣,艳丽的色彩给她灰白的脸色填了点生气。
温悯生站在大厅外,看着那群围在床边几步外的亲人们,一张张细微处都有些相似的脸上或悲凉或麻木,仿佛躺在面前生命消逝的不是母亲或奶奶,而是一个陌生人。
温悯生的脸色有些苍白,眸子里的神色带着凉,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奈。
在放置尸体的床位边,同样环绕了一群细长漆黑的不明物,身体如缎带般细软,脊背佝偻,黄色的瞳孔涣散,猩红的口中滴下粘稠浑浊的污水。
“废魂,有点碍眼,不管就行。”裴涯絮上前两步,走到温悯生旁边不远处停下。
废魂也是仙府造魂失败的产物,没有灵智,不具有攻击力,只是一旦出现数量众多,极难处理。
温悯生垂下眼,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嘴唇的血色又退去一些。
裴涯絮淡淡侧过目光,留意到温悯生显然白了一度的肤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