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意外之喜,得脸些的宫人皆来谢谢娘娘赏赐,一时间,皇后宫中其乐融融,原本陌生的主仆间倒近了不少。
用过午膳,郑宓小憩了片刻,至未时,郑宓起身,吩咐底下备一身庄重些的衣裳来。
“娘娘是要……”云桑面露担忧。
郑宓道:“禁足解了,自是要向陛下请罪谢恩。”
原本早上就该去的,只是阖宫朝拜是大事,这才耽搁至此时。
云桑自然知晓,只是那夜帝后吵得那样凶,以致大婚吉时也未能使陛下容情,不顾娘娘的脸面重罚了娘娘。今日请罪,若是不好,将来的日子,恐怕就艰难了。
几日相处,倒也有了些情分,云桑挥退了宫女,亲为皇后更衣,又为皇后施了薄妆,命人抬了凤辇来。
这时辰,天正热,抬辇的宫人择阴凉处走,一路行去蝉声悠远,清风徐拂。
郑宓思索着如何请罪。要在宫中立足,最重要的还是皇帝。她不必皇帝如何宠幸,皇后之位本就是一个护身符,几位皇子相争,后位是关键,而今后位有了人选,他们虽是不满,但也绝不会轻易出手为难,到最后为旁人做嫁衣。
她只要皇帝只当没她这个人,不看重,不为难即可。
如此,便得先将大婚那日的争执抹平,否则皇帝记恨心中,往后的日子,有的是为难。
紫宸殿与仁明殿不远,走过一条宫道,拐过几座殿宇,也就到了。
殿外两侧禁军林立,自高高的台阶上,一路延伸下来,每隔两步,便是一名身着甲胄,佩刀持枪的侍卫。殿门外两侧各站了三名宦官,等着里头吩咐。
郑宓扶着云桑的手,走到殿门外,宦官们见了她,忙下拜行礼。
“陛下可在殿中?”郑宓问道。
为首的那一个名赵梁,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服侍了皇帝三十多年,很受重用,这时他赔笑着上前,弯着身,恭敬道:“娘娘容禀,陛下正忙着,不见人,娘娘暂且回去罢。”
不见人,便是不见她。是知道她今日必会来请罪,特意下的令。
郑宓维持着端庄,道:“如此,本宫就在此地等陛下忙完,拨冗召见。”
赵梁劝了两句,见劝不动,只得道:“天热,此处晒得很,小的设个座,娘娘去檐下等,也是一样的。”
他说罢,立即着人去办了。
郑宓不曾去坐,依旧等在殿外,且琢磨起赵梁的态度来。赵梁是皇帝跟前第一得用的内侍,自然最知皇帝心意,他如此客气,可见皇帝并不如何愤怒。
既不愤怒,何以新婚当夜便下重罚,不与皇后一丝脸面?
她一面想一面等,天着实热了些,内里的小衫很快便汗湿了。
郑宓受不住热,半个时辰后,眼睛已有些冒金光。只是做戏做全套,等都等了,也不好半途而废。
又过半个时辰,郑宓扶着云桑的手,身子微微有些晃动,云桑面露担忧,小声吩咐身后的宫女,令她去取杯凉茶来。
正当此时,吱呀一声,殿门从里面打开了。
郑宓心下一松,抬眼望去,里头走出了一人。郑宓想,她是不是被晒出了幻觉,她似乎看到明苏了。
明苏长高了一些,相貌也有了细微的变化,更加昳丽动人了,也更光芒万丈了,她的眼角微微地上扬,唇畔带着些笑意,恣意张扬,自殿中缓缓地走了出来。
云桑倒吸了口气,不解地看向皇后,娘娘忽然用力,将她的手都捏疼。
明苏余光扫见殿门外站着的那人了,很是面生,从未见过。她瞥见这人发上的凤钗步摇,与衣衫上的纹样,猜到她便是那位一入宫便遭禁足的皇后。
郑宓只顾着看她,看得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唯恐是幻觉,唯恐一眨眼,明苏就不见了。她怔怔地看着,耳边传来赵梁恭敬带笑的声音。
“信国殿下要走了?”
明苏漫不经心道:“陪父皇下了两局棋,输得一败涂地,再不走,就要遭父皇笑话了。”
声音也很好听。郑宓想,清透、优雅,与从前一样好听。
明苏看向她,赵梁会意,笑着引见道:“这是皇后娘娘,殿下快来拜见罢。”
明苏便走了过来。
郑宓紧张,绷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走近,随即,她便听到明苏轻飘飘地冲她行了一礼,口中则道:“儿臣见过娘娘。”
儿臣?
听到这自称,郑宓一脸莫名,继而恍然,怔怔地看着明苏,心中忽生怨怪。
这人口中自称儿臣,行礼腰都没怎么弯下去,一看便知是只当走个过场。郑宓却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讲,好的,坏的,想念,怨怪,一句句都想与明苏细说。
明苏弯了许久的身,都未听见叫起,她不免奇怪,抬头看去。
这双眼睛里,执拗的,明亮的,高兴的,赌气的,郑宓全部见过,明苏还未说话,只是看着她,今时不同往日,她的情绪已不再轻易流露。但郑宓仅仅是与她对视,便被触动了柔情。
于是千言万语,最终在心底汇成一句,身死名灭,山河骤变,我已不是我,幸不改的是故人重逢,容颜依旧,让我的牵挂有了归处。
明苏啊,别来无恙。
第五章
紫宸殿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召见大臣的宫室,殿宇恢弘,磅礴大气,飞檐斗拱,耸入云霄,是皇宫禁内除举行大朝会的干元殿以外最高的殿宇。
相较于干元殿的庄严肃穆,紫宸殿琉璃瓦、白玉阶,金箔裹柱,宝石铺地,更显华贵。
这般恢弘华贵的殿宇之下,人便难免显得渺小。
未时还未过,日头仍旧毒辣。
明苏弯得腰有些酸了,可皇后看她的眼神实在奇怪,压抑挣扎,温柔怀念,许多情绪最终汇成了欲语还休,就这么直直地盯着她瞧。
明苏疑惑,又觉这目光有些熟悉,暗自思忖着,一时间倒忘了出声,由得皇后看着她。
还是云桑见势不对,在郑宓身后轻轻提醒了一声:“娘娘。”
郑宓被这一声唤得回了神,对着明苏笑了笑,恢复了她皇后的端雅从容,温和道:“公主免礼。”
明苏直起了身,望了眼殿门,道:“娘娘可是在等父皇召见?”
郑宓道:“正是。”
明苏淡淡一笑,抬了抬袖:“如此,儿臣便不搅扰了。”
说罢行了一礼,举步而去。
郑宓心头一滞,却说不出什么留住她的话,只能看着她离去。明苏信步而行,走在烈日之下,她身后跟着两名近侍,其中一个,郑宓识得,是打明苏十岁那年,就在她身边近身侍奉的,名作玄过。
郑宓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蹙紧了眉头,扬声道:“公主留步。”
明苏闻声,回过头来,面上有些诧异,但她到底是在朝堂中滚打过数年的,很快便掩饰了惊讶,走了回来,神色自然道:“娘娘有何吩咐?”
郑宓将云桑手中的竹伞取过,递与她道:“天这样热,怎么没带遮阳的伞?”
明苏体质畏热,很惧暑气,一旦照看不好,暑气入体,便少不得数日头疼发热,难受上好一阵子。
旁人便不说了,但这玄过是侍奉明苏多年的,竟如此惫懒轻忽,连伞都未备一顶。
郑宓觉得明苏受底下敷衍了,心下有气,但更多的还是酸涩,若是从前,她与明苏要好,她身边的宫人,她提点上两句,也不碍事,但如今,她若开口,便是逾越多事了。
她将竹伞递了出去,明苏却未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中的伞。
她大抵觉得她很奇怪罢,又或是以为她在有意讨好。郑宓有一瞬间,想告诉明苏她是谁,可话到嘴边,终究不敢,只维持着笑意,道:“暑气重,不打伞,公主中了暑气,又要难受了。且用本宫这顶罢。”
说着又将伞朝明苏那边递出两寸。
这伞是宫造的,技艺精巧,用材讲究,雨过天晴色的伞面,观之清新,玉竹制成的伞柄,触手生凉。
明苏的眼睛微微一缩,目光从伞上转到了郑宓脸上,眼中存着几分探究打量。郑宓便由得她看。
明苏敛下视线,轻笑了一声,接过伞,交与身后的近侍,行礼道:“多谢娘娘。”
她总算是接了过去,郑宓松了口气:“不必客气。”
这回明苏是真的走了。
郑宓仍旧目送她去,不舍渐渐地漫了上来。同在一座宫禁,可这深宫内苑着实太大,她下回再见明苏该是什么时候。
明苏信步离去,身后那道目光有如实质,径直地跟随。她感觉得到,微微地皱眉,并未回头。
直走过了紫宸殿前的那段路,拐入一条宫道,那道目光追不上来了。明苏方止了步。
“这皇后有些可疑。”她说道,“似乎过于熟稔了些。”尤其是起头那眼神,不像初见,倒像是与她故人重逢一般,可她细细回忆过,从未与她有过交集。
玄过在她身后打着伞,闻言,陪笑道:“殿下如今深受皇恩,宫廷内外何人不知?皇后娘娘入宫后便不顺当,这举目无援的,欲与殿下结好,也是情理之中。”
也没别的解释了。明苏点了下头,复又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