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元是易笙的表字,申氏很少这么喊他,即便是在当年。
易笙放下巾帕,这一刻他完完全全不敢去看母亲,包括床上的父亲,他也一眼都不敢再瞥过去。
突然,他掀开单薄的衣摆就地跪了下去。
申氏阻止要上去搀扶的老郑,她喉间酸涩,强自撑住了没有动摇,又问一遍:“恒元,这是你选的路,走到今日,你后悔吗?”
后悔。
后悔。
何谓后悔?
易笙埋头望膝,耳畔充斥着母亲带着隐约哭腔的诘问。那是她埋在心底多少年的疑问,每个字都带着钻心般的刺痛,好像一柄尖锐的匕首,多听一遍,便多在他心口上划一刀。
易笙回来禹都已有十几日,这些天大家像是约好了的心照不宣,从没有谁提起他走后的这十二年里各自都发生了什么、遭遇了什么,好像这个人没再出现过,更像这个人从没有离开过。
可是今天,申氏忽然忍不住了。
她望着床榻上已进气多出气少的丈夫,望着这一室的灯火斑驳,望着榻前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尽心尽孝的身影……
她再也受不住了。
她支撑不住了。
申氏终于哭出了声,涕泪满面,痛泣不止:“我们养了你十六年,十六年!若说这世间还有什么比生身骨肉还来得亲,我与你父亲也不会惦念了你半辈子……笙儿,你看看,你回头看看,你爹就要走了啊!”
易笙匍匐在地,双肩颤抖,泪如雨下。
他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弥补自己欠下的恩情债,更不知道这世间有没有人能救回阿爹。他出走十二载,风雨不曾停步,飘零四海比浮萍还轻,如今蓦然回首,发现就好比作一间屋子,他活得家徒四壁满目疮痍,活得失败到了尘埃里。
如今终于回来了,却是为黑发人送白发人。
易笙膝行后退,望着满眼热泪的阿娘,望着沉疴病榻已不能张口的阿爹,他顿然叩首,用最大的力气,以最决绝的心肠,咚,咚,咚,咚!直磕得皮开肉绽,额沁鲜血,满目红泪。
却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街面上的石板路被雨水冲洗得格外湿滑,老郑带着小厮送过两条街,脚上鞋子都打湿了,他顾不得这些,上前又关切地问了一声:“三公子,还是跟老奴回府过一夜吧?”
易笙撑着浑浑噩噩的身子,他近来身体每况愈下,外人看不出,只当他是没日没夜地守夜累的。可他自己心里清楚,有时连端药拧手帕这样的小事都使不上力气。易笙被老郑扶着胳膊,走在雨里行得缓慢,摇头道:“父亲已睡下,明早我早些过去。你留我一把伞,快回府休息去吧。”
老郑自小看着这个小少爷长大,知道他性子,若非当年离家出走那一桩,翻遍全禹都也是数一数二的才子佳俊。如今再看,除去唏嘘,别无其他,回想起来直叫人心酸。
晚上雨大不放心,老郑将人送到城南,这才领着小厮们回去。易笙一手撑伞一手扶墙,沿着巷口的小路一步一步往前走,隔着雨帘远远看见他和蜀孑的那个小院灯火还亮着,是有人在等他回去。
可易笙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难道蜀孑每日都这么点着灯,等着不一定能回来的自己?
额上磕破的伤口隐隐发痛,不止是这里,易笙拖着有千斤重的双腿,觉得身上的力气一天少似一天,有时心口还会悸动不平,呼吸也时弱时续,却不是哮喘之症,便能拖一日是一日地耗着。
院门吱呀一声推开,奇怪天上还下着雨,按理该是听不清的。可易笙刚走进小院,就见屋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几日不见的蜀孑披着外衣站在那里,正一瞬不瞬的朝他望来。
不知道为什么,易笙觉得压抑了好久的呼吸突然间匀平了,就在看到雨幕那边那双清明的眼睛的时候。他蓦然一顿,望着正向他跑来的人影,缓缓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下一章好刺激 (#^.^#)
☆、金鼠良遇23
蜀孑喝了点酒。
没办法,他看开了。天君既已下了通牒,背上那些伤注定是好不了了,也别指望凡间的大夫能治。日后这就是他每日都要受的惩戒,血流不止,反复溃烂,直到他认错醒悟,重返正途。
醒悟。正途。
他到底偏离了什么?他又需要反省什么?
既然药医不好伤,那就借酒浇愁好了。喝醉了,麻木了,自然就感觉不到痛楚了。所以蜀孑闷在小院里灌了满满几大壶烈白,直到人酣雨落,抱着空瓶回屋睡觉,却在恍惚中听到院门响了一声,精神地爬起来了,开门一看,竟是好几日不见的易笙。
蜀孑来不及找伞,冒着雨跑向易笙,第一眼先看到他额上包着的白纱布,当即一愣:“你头怎么了?”
他酒气还没散,一张口就是一股浓浓的酒味。易笙没答他,捏着鼻子嗅了嗅,两条细细的勾眉顿时一皱:“你喝酒了?”
他不提“酒”字还好,一提蜀孑就犯晕。胃里翻腾的黄汤没下去,头重脚轻间就往易笙肩膀上栽去,人也开始迷糊上了,干巴巴地念着:“不能喝吗……你还知道这儿有个家啊……”
明明是酒后的醉话,易笙却听得不是滋味。
不怪蜀孑心里有怨,是他不好,从买下院子那天起到今日,算算不过只回来了两次。而蜀孑知他难处,从不去易府寻他,想来也是怕添打扰。
既这样,人家喝点酒排解排解憋闷,我又何必不允。
易笙一手打伞一手搀人,扶着蜀孑往屋里去。进了门,蜀孑挨着凳子一屁股落座,易笙收起伞,回身见他身上都被雨淋湿了,要替他除下衣物,却被蜀孑按住了手。
蜀孑摆摆头,嘴里念着“不准脱不准脱”,那是他残存的意识在提醒他不能让易笙碰衣服,不能让他看到那些伤。
醉酒的人没法跟他讲道理,易笙没往别处想,打了一盆热水,准备给他擦擦脸。
蜀孑伏在桌上,两手撑着歪到一边的脑袋,干盯着正忙和的易笙问:“你头……谁弄的?”
易笙边拧帕子边道:“自己不小心磕的。”
蜀孑一会儿闭眼一会儿睁眼,开始犯困了,“啊”了一声,想想又问:“那疼吗?”
易笙拧干巾帕,走过去扶正蜀孑的头,沿着脑门开始给他擦雨水:“不疼。”
眼睛懵里懵懂的,蜀孑勉力睁开眼皮,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清清秀秀斯斯文文,头上包着纱布,手里捏着帕子,在他脸上小心地擦拭。因为两人离得近,他不但能闻到对方身上好闻的味道,还能看清这人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弯弯的眉,精巧的鼻,白皙的肌肤,说话时微张的嘴唇和洁白的牙。
是好几回误闯进他旖梦里的人。
蜀孑盯着易笙不松眼,突然问了句稀里古怪的话:“我要是有天走了,你会想我吗?”
易笙:“……”
他这一句话不止稀里古怪,还狂心大胆。
易笙愣在那儿,以为是自己没听清。然而蜀孑还有更大胆的,他扣住易笙拿帕子的手,把它按到自己心口的位置,看似还醉着,但易笙已分不清这人此刻说话的模样到底是醉还是醒。
只听蜀孑又道:“阿笙,有人说你是我命里的劫数……我猜那人有病,你觉得他是不是有病?”
易笙手攥在他掌心里,两人接触的皮肤都很烫,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一瞬不瞬地与蜀孑对视着,耳边反复吟咏般回响着蜀孑的话,还有他此时此刻看过来的目光,那么心无旁骛,那么专注热切。
易笙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他被一股极骇人的力道推着翻了个身,倒在一旁的木床上。接着,他面前就压下来一片汹涌的阴影,在他试图回神之际,蜀孑的唇莽莽撞撞地贴了上来。
窗外已暴雨如注。
直到这一刻蜀孑才醒悟了那些话。山涧溪也好,行云风也罢,什么吹皱一池春,什么心意,什么据守,什么蒙尘遮纱懦弱不清——原来他只是想要这个人!
原来他一直都想要这个人。
莽撞的突袭吓坏了易笙,易笙挥舞着手,却始终逃不出对方的压制。两人唇瓣相贴,耳鬓厮磨,蜀孑咬住他的舌头,在易笙抽气的关口上长驱直入,不由分说狠狠吻住了他!
窗外雨势看涨,泼天的水珠像专为某场火势而来,它野心勃勃地想浇灭什么,却根本无缝可钻。蜀孑扯开易笙的里衣,将人抱到床榻中间,他虔诚地跪伏在他身体两侧,此刻模样倒像个醉鬼了,但更像头猎捕的兽,喘息间松开一点唇,用起伏的胸膛压在易笙已不着寸缕的胸口上,哑着声音问:“怕我吗?”
从开始到现在,蜀孑只感受到易笙动作上的推扯,却没听他喊过一个字。事情不受控地到了这一步,蜀孑不后悔,他将易笙两手压在他耳边,稍抬起脸,就着微弱的烛火去看身下的人,却没想到易笙双眼润湿,无声的哭了。
蜀孑更没想到自己的眼窝里也流出了一行泪。
他一动不动,望着易笙,把最先前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我要是有天走了,你会想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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