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后悔当初没给他起一个正常人的名字。
他转身下山,一脚从夏天迈进冬天,去妖界,找两个人,茸茸,和沈客卿。
等等!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下横清山的时候忘记跟小师妹辞别了!!!哎,他反感怎么自己总是这样,记东不记西,记上不记下,只能一心一意,不能一心二用,也罢,眼下有正事,他又不是故意忘的,小师妹应该会宽宏大量。
只可惜没人知道,在他踏出小舟山封印的那一刻,山巅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天气清和,夔龙纹闪着幽幽的光泽。
后来沈客卿回想,若是此时没有错过,后面应该不会发生好多事。
第7章 听趣书元夜闯妖府
宁辞日夜兼程来到悬泉置。
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织成人间世相。
宁辞不止一次看见许多妖化成人样大摇大摆地穿梭于市井之间,跟踪了好几个,见那些妖只是干些日常琐碎的事,没什么大的动静,这才明白原来这世道早就变了。
先前都是以悬泉置为人妖两界的分界线,悬泉置以东为人界,以西为妖界,妖普遍都为恶作乱,不识礼数,难以教化,所以横清山会经常收到民愿,下山驱赶越了界的妖怪怨灵,如今看来,人妖混住,不分彼此,竟也相处的颇为和睦。
“臭道士!你从我买菜就开始盯着我!一路跟我到家!我可是良妖!有老婆孩子的!你别想下手!”那个化成清秀书生模样的妖突然转过头来仰头望着他说道。
宁辞站在墙沿上愣了一下,他本就不怕发现,所以正大光明的跟在后面,没想到现在的妖变得如此大胆,当年的妖都是听见道士这两个字就如耗子见了猫一般乱窜的。
人家确实没有做什么坏事,宁辞很快反应过来,不再固执于当年对妖的传统印象,如今妖和人是一样的,他微微欠身:“失礼了。”
那只妖转身砰的一声关上房门:“早知道出门之前就该把自己化得丑一点!”
“……”
好吧,他确实挑了一只好看的妖来跟踪。
他跳下墙沿,走到大街上,看见一群人呜呜泱泱地挤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说着什么,在看墙上的告示,好奇之下,宁辞挤了进去,见一张黄纸贴在墙上,头两个大字,示妖。宁辞心里奇道,原来是专门给妖看的,往下看,下面的字迹工工整整:
从即日起,对好看的男妖实行宵禁制度,亥时开始,卯时结束。
下面是一行鬼画符似的妖文,宁辞不太精通,看了个大概,跟上面的内容差不多。
再下面是几笔被施了法的简笔画,画上的人物场景会反复变幻,讲的是一只长相妩媚的男妖到晚上没有好好睡觉,出来乱晃,被另一只又胖又丑的大妖抓走了的故事。
这样看来,就算不识人字,不识妖文,也能知道上面写的是啥了,这写告示的人也是细心。
宁辞无意间瞥了一眼年份,微微皱眉,又细细盯了一会儿,朝慈二十三年?!怎么可能是朝慈二十三年?
他随便问了一只妖:“这个年号重复过吗?”
那只妖很奇怪地看着他:“没有。”
没有?他心中大震,也就是说,他在万卷阁的那上百年仅仅是他的错觉?!怎么可能他只闭关了十九年?!
站着发呆良久。
也好。他笑了一下。
也好。
亏欠别人十九年和亏欠别人几百年本质是一样的,这并不能让他觉得有什么变化。不过对于另外一个人来说……时间短一点终究是好的。
再回到那张告示上,问了问身旁的妖,得知最近晚上确实不是很太平,有妖无故失踪被害,而且不针对人,只针对妖,还是男妖。
难怪刚才被他跟踪的那只清秀男妖反应激烈。
妖这种存在完美的平衡了女性在体型和力量上的弱势,对于妖来说,女妖比男妖更加难搞。女人,你若欺她骗她伤害她,她可能会因性格柔软或没有依靠而妥协,女妖就不同了,你若不能平等将她看成一只妖来对待,她也懒得跟你吵吵,懒得跟你讲理,懒得跟你要什么约定,血液里的刚烈横冲直撞,上去直接跟你动手,大不了一条妖命。
宁辞有些头疼,如今除了民生问题还有妖生问题,民生问题以前都归各大仙门世家管,那妖生问题如今归谁管呢?
宁辞想着这妖不仅种类繁多,造化不一,对文字的辨识程度不一,手里还都有点小法术,血液里都有一股活在当下享乐人间的不羁劲儿,管妖应该比管民困难百倍,这样的一件事交给常人恐难以胜任,就算交给他也未必处理得尽善尽美。
正想着,走到一处茶馆,有个说书人拿起醒木拍了一下桌,底下的人瞬时安静起来,期盼着望着台上的人,等着他开口。宁辞正觉得口渴,施施然走了进去,找了个地方坐下,要了一壶茶。
屋里有些暗,说书先生站的地方最亮,两盏纸糊的防风灯将唱台上照得暖意融融的,宁辞进来后才发现,这说书人是个瞎子,手上的一块紫檀木已经被握的红黑发亮,而且不仅这说书的,他旁边拉嗡子的,拉二胡的,吹笙的……也都是瞎子。
“……功名纸半张,富贵十年限,倒不如做得个快活神仙,让旁人把那姻缘羡——”
说书人将最后一句唱词的后音拉长下滑,与此同时,手里拿起一半钹“苍啷啷”地拍了起来,那胡琴也随着唱音落了下来,接下来就是说的部分了。
人很多,一张桌子坐四个人,宁辞喝了口茶,想着接下来如何在这已经人妖混住不分彼此的人间寻找茸茸和那个被凶剑附身的沈客卿,突然听到台上的人说万卷阁这三个字,本来没心思听书,现在一下子注意力集中起来。
“……原来那女的本是虞山一派海棠祖师的独生女,长得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十七岁那年就一把断念斩妖除魔,一手春风入骨镇得三州六府,令妖魔鬼怪闻风丧胆!海棠祖师本以为她能得道成仙,修成正果,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们猜怎么着?!巾帼难过美男关,她挑了一个明晃晃的大晚上,拉着海棠祖师的首席弟子,未来虞山派掌门,有远岫长松之称,誉满天下的陌长生道长私奔下山去!”
宁辞神态一凝,怎么也想不到这……这,这原来是讲的他爹娘的事,两个本就如此出名的人干了一件更出名的事,只听底下的众人纷纷痛快的叫道:“好!干得好!”
“就应该挑天气好的大晚上走!”
“对!不怕!”
……
“……”宁辞微微扶额。
他手中握紧了断念,原来这把剑是他母亲的,原来……他本就姓陌。只听那说书人喝了口茶又接着说道:
“更精彩的还在后头!陌道长和她来到一座无名山上,那时已破晓黎明,晓风残月,只见那白雪柳絮飞,红雨桃花坠,诶呦呦呐连妖的影子都没有,这长生道长是立刻黑了脸,啊哈哈哈,他这才知道他是被他师妹给骗去的!”
宁辞:“……”
“他师妹见他要走,拽着问道,‘你真的不想和我在一起吗?’‘不想。’一拂衣袖,立刻要转身走人,他师妹气极,拔出断念就刺了上去,啪邦邦邦呲呲呲呲——两人在那无名山上痛痛快快地打了一架,打完,他师妹又问‘你真的不想和我在一起吗?’他还没答,正犹豫着,就觉得身子一沉,他师妹竟拽着他胸前的衣服亲了上来!”
众人兴奋了,瞬间如开锅的沸水一般呱呱乱叫。
宁辞微微红了脸,抿着嘴四下瞅瞅,生怕哪个见识多的一下子认出他手里的断念剑来,虽然知道其中大多细节是后人编撰的,被认出来也没啥,大方承认就可以了,但是那……那多尴尬啊,这下世人要知道,不仅他那对父母很出名,他们的儿子很快也要出名了。
“道长你脸红什么啊?”
“啊?没有。”宁辞很快否认道。
说话的是坐在对面的一个小后生,辨认不出年龄,长得很整齐,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公子,但宁辞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他其实是只妖,应该刚会化成人形,道行不高,心智相当于人类十岁刚出头,属于天性难藏的阶段,一般都比较爱玩。
小公子戏谑地说道:“是不是道长也干过类似的事啊?”
他被茶水噎了一下。
宁辞一抬头,正对上那小公子一双笑眯眯的眼睛。
“没有的事。”他答道。
那说书的人还在讲:
“他师妹亲完他,心里已经知道答案,两个人早就情投意合,怎会不知彼此心意?但她心疼他,于是就对他说:‘你若不肯,我就回去告诉师父今晚你玷污了我,最后你还是得要我!’眼见这娇师妹欲把身陷,喝口茶老乡们明日再听我说端详——”啪的一声,将众人思绪拉回现实中。
座上的人纷纷喝了口茶,意犹未尽。
对于父母,宁辞一点印象都没有,能在平凡日子里听人讲起他们的故事,他是满足的,但一想到他们的结局,他又开始悲伤起来。
宁辞看向窗外,天已经黑了,外面夜市的灯渐渐亮了起来,有吆喝声带着节拍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