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妖任他们指着,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要杀我?”
钟浩节挣扎了一下,见实在站不起来,负气地往后一靠,气愤地道:“你屠我派一众长老,天地不容!更何况我身为掌门!”
那只妖:“哦,我现在知道悔改了,你能收我为徒吗?”
这一次,再没人议论纷纷或哄堂大笑。
柳絮之看见有人的手正在哆嗦,但还是坚持着举着剑。
钟浩节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固执这个问题,先是一怔,终于忍不住神态松弛下来,挥挥手示意各宗派的人将剑放下。
大多人内心感激,迅速将剑放下,少数人执意不放。
柳絮之看了一眼那个正在哆嗦的人,他也没把剑放下。
钟浩节:“你和我有血债,你不能入我门下,如果杜横清活,他可能要你。”
话未说完,那个一直哆嗦着的人不知道是极度恐惧还是极度愤怒,竟然举着剑冲了出去,一边冲一边喊。
“啊啊啊啊啊——”
只可惜,他冲到一半就向外飞了出去,一下撞在门外的大树上,鲜血直流的滑到树根,颈椎那里发出清脆诡异的一声响,死了。
站在殿中间的唯一的一只妖神情淡漠。
众人脸上皆是一惊,刚刚放松了的心一下子又提了上来,有些人忍不住心里后悔跟着上山。
柳絮之望了望死在树根的那个修士,神情悲戚,哀伤地叹了口气。
众人只看了一眼便转过了头,不置一词。
随后,所有人却听见凶手云淡风轻地大言不惭:“我没想杀他的,谁知道现在修仙的门槛这么低。”接着又望向钟浩节,有点可惜,意有所指:“我明明已经绕过他们了,他们还要拦我去路。”
钟浩节想起他已经丧命的师兄妹,不禁垂下头去,一缕散下来的头发遮住他眼里的悲伤。
“现在我不想拜师了,我想当道士。”
钟浩节冷冷道:“你想干什么不都是轻而易举?何必跟我们说。”
“修仙界最好能承认我。”
钟浩节:“你刚杀了人,你让我们怎么相信你?”
“你们现在都还活着,这不足以说服人吗?”
众人一听这话,皆是脸色难看。
没人说话。
半晌,钟浩节试探着缓缓开口:“你想让修真界承认你,也不是不可以,你得做出一个保证。”
“什么保证?”
“……我要封了你体内朱厌的血,你答不答应?”
殿上的人立刻脸色大变,小心翼翼地望向那只妖,似是害怕从他脸上读出什么负面的情绪。
然而那只妖依然神情淡漠,竟似乎真的在认真考虑这件在众人看来相当于与虎谋皮的事。
杜横源的脸色变换莫测:“浩节道长,三思啊。”
那只妖云淡风轻:“你想封就封,如果你能的话。”
众人脸上的表情可谓异彩纷呈,有惋惜,有高兴,有悲痛,有愤恨,但更多的还是不可思议。
那是一种怎样神秘且庞大的力量,岂是说封就能封的?这只妖与那朱厌鏖战几个月得来的伟大战果,岂是说让就能让的?
钟浩节似是从那狐妖的嘴里品出了一丝不屑,神态悲痛,大声道:“我能封!我钟浩节也是修了几百年的人,未必比你差!我必须给我师兄妹们一个交代!横源贤弟,你不用再劝,这是我的选择,我心甘情愿。”
杜横源怒喝:“可是你我有约在前!”
钟浩节:“那就请贤弟另请高明!”
众人见他决心将这条命交代在一个极大的变数上,脸色凝重,议论纷纷。
杜横源露出一个复杂的神色,仍是不甘心:“你封住他他也未必从善,这条命岂不可惜?”
钟浩节:“我意已决,我认为这很值。”
大众哗然,没有一个人不认为这是愚蠢的选择。
试想,身为修真界第一大派的掌门,用几百年的修为,永世的轮回,抛下现世已得的无限风光和无上地位,去做一件不知道后果的事,实在是冒险激进冥顽不灵可笑至极。
但是。
一件事做不做,值不值是怎样判定的?值不值的标准在哪里?这些,谁又能妄下定论,谁能掰扯得清?
一个人的事只与他自己有关。旁观者的价值论无需背负。
或许刚才那个哆嗦着举着剑冲出去的少年是深思熟虑之后做的选择,世人皆叹息不屑嘲讽,只有他自己觉得死的光荣,有谁能一口咬定他一定在死之前后悔了呢?
钟浩节知道大殿上或许有人在嘲讽他昏了头,但他内心坚定,毫不在乎,只是问那只妖:“你可想好了?”
你可想好将那毁天灭地的力量付之一炬?
那只妖对上他的眼神,微微笑道:“我也觉得很值。”
钟浩节有一瞬的恍惚,似乎在一只妖的眼里看到了些许和自己一样的东西。
“那就开始吧。”
门上的血迹似乎是渗了进去,变成暗红色,一片枫叶从窗户吹了进来,宁辞任柳絮之给他包扎着手,着急道:“然后呢?!”
“然后,钟浩节道长怕波及众人,将我们遣散了,只留掌门在旁边护法。小师妹躲在清淑阁不敢出来,横淮师叔将她藏起来了。”
“那只妖呢?他怎么样?!”
“它啊,被掌门打发去了妖界,用半身修为换了个名头,从此以后它归我们横清派一脉,不过依我看它只是有点难以琢磨,并没有传说中的那样坏。”
宁辞这才觉得手关节火辣辣的疼,钻心的疼,疼的他想跳起来,疼得他想砍下那只手,怎么会这么疼呢。
“可惜了逸风轩,本是修真界第一大派,全栽在了那只妖的身上。”
“掌门将钟浩节道长葬在了逸风轩的墓园里,让他和他师兄妹睡在一片土地上。”
柳絮之看他终于有了正常人的神色,调侃道:“现在知道疼啦?刚才你发疯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你刚才到底怎么啦?”
宁辞叹了口气,艰难道:“絮之……其实那只狐狸就是我下山要见的人。”
第6章 得真相复回小舟山
万卷阁外面,一片小竹林被风掠过,发出沙沙的声响,那一大顷池塘,婷婷的荷叶,在晚风中招翻得波荡起伏,满园子里流动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荷叶清香。
宁辞听着林中传来的铮铮琴声,将手附上了那扇沉重的带着擦不掉的血迹的大门。
几百年,他将几百年破碎成皓月星辰,埋进万卷阁的每一页字里。
大门咯吱一声,万卷阁的封印如发着光的碎屑般脱落,持久不变的暖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宁辞轻而易举地将门推开,迎面一阵冷风,砭骨的寒意,直往人体内钻去,外面大雪纷飞,白茫茫一片,宁辞一脚迈进雪里,风吹得他衣带纷飞。
竹林里的琴声戛然而止。
杜横源身子一斜,不得不扶住桌子,勉强支撑了一会,最后仍将手放回琴上。
“围炉煮雪,弹琴烹茶,师父你好有闲情。”
宁辞笑着踏进林中一个小亭子,给坐着正在弹琴的人行了一个礼。
杜横源一点也不惊讶,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琴声不断,平平淡淡地说:“出来的正好,为师有件事想要你去做。”
宁辞在万卷阁的这几年里,见得最多的不是小师妹念一,而是他的师父,杜横源,每隔一小段时间,杜横源都会亲自打开万卷阁的大门,慢慢地进去,慢慢地将他打一顿,再慢慢地出来。
直到半年前的一个晚上,他和宁辞打了个平手以后,再没进去过。
宁辞即便再对他耿耿于怀,也不能明面上失了礼数,只是说:“弟子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要做。”
杜横源头也不回:“要下山?我不拦你,我这件事和你的事并不冲突。”
宁辞一刻也等不及,道:“师父,我现在就要走。”
杜横源似乎没听见他语气里的着急,铮铮的琴声在空谷回响,他慢慢地自说自话:“几十年前,你问我你师父的死因,我没告诉你,可是今非昔比,有些东西你必须知道。”
宁辞一下子稳住那颗心,对杜横源的话重视了起来。
杜横源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我师哥死于一把古剑。”
宁辞记得他说过:“不臣。”
“这把剑的岁数恐怕比朱厌还大,”他停下弹琴,将火炉熄灭,接着慢慢道:“你父亲也是死于这把剑。”
宁辞一惊:“我父亲?!”
杜横源:“对,其实你不是你师父捡来的,你本就出生在横清山,那时候这座山还没有名字……”
宁辞思前想后,心思急转:“那我父母是!”
杜横源:“你父母就是传说中看守万卷阁的两个仙人,他们都是得道高人,师承虞山一脉,逃离师门,隐居此地,万卷阁的那些书,也都是他们写的。”
“那把不臣,是你父亲众多藏剑中的一把。它来路不明,曾被你父亲用过几日,后来被安放在万卷阁的第十层,日子久了,通了灵,竟生出自己的意识来。”
宁辞听出破绽来,急着道:“可是万卷阁只有九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