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辞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点失望。
那只小狐狸很怕黑的。
或许那只小狐狸生活在一个没有黑暗的地方。
但世界上哪里没有黑暗啊。
走着走着,宁辞突然听见旁边的人问:“你怕黑吗?听说怕黑的人都是因为做了亏心事。”
宁辞笑了,“你听谁说的……”但他慢慢笑不出来了,因为他想起他以前好像也这样说过,那时还十几岁,对一只小狐狸。他突然转头,看向身边的人,那人也跟着他的脚步停下,两人沉默着相望,黑暗里,长长的石板路,窄窄的墙壁,新雪融化之后地面有些潮湿,空气也湿漉漉的,他突然觉得这小公子的眼睛是亮的,他心里一惊,马上别过了头。
有人在他别过头的同时嘴角挑起了一抹讽刺的笑。
两人又走了一会,都没有说话,宁辞是突然觉得心烦气躁的,而另一个,嘴角一直挂着一点得意的笑。
“咱们到了。”
前面的巷口发着神秘的光。
宁辞没想到这么快,眼前可比人间还要繁华热闹,街上的人也多了一倍,他回头,那小公子比他走慢了一步,身影还隐在黑黑的巷子口,正想叫他,只见他慢慢从黑暗里走了出来,随着光照在他身上的脚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了一些变化,轮廓更深邃,线条更硬朗,身上那套青色衣衫溢出发亮的夔龙纹来,人还是那个人,只是因这夔龙纹多了些狞厉之美。
宁辞不明白他这么讲究,原来一只妖是这么注重自己在同类里的形象的,看他换衣服的速度,应该是只树妖没错,夸赞道:“你这套衣服真合身。”
这只小妖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宁辞很默契的闭嘴,两人走进闹市。
宁辞赶了一天的路其实有些累了,但他愿意陪小孩玩,也就跟着他四处瞎转,看到什么新奇的就停下来多瞅两眼,也许是这里的妖大多都道行高,有不少一眼就看出他是个道士的,立刻眼神都不对了,宁辞很不喜欢这种眼神,也不愿意多吓人家,立刻转身到下一家随便瞅瞅。
走着走着他就不好意思了,小声问道:“我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我是不是应该换一件比较通俗的衣服来遮掩一下身份?”
那小公子看了看,觉得此方法可行,终于有了点笑意:“那你就换一套吧。”
两人走进一家布料店,宁辞看了一眼,觉得大多衣服差强人意,又走了出来,进去的时候老板如临大敌,出来的时候倒是笑脸相送,像送神仙一样,宁辞更加不好意思了。
走了两三条街,又到了另一家,宁辞实在是有点累了,他这几天为了早点到悬泉置都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此刻终于找了个板凳坐下,一排衣服看得他眼花缭乱,他不想再看老板战战兢兢的假笑了,于是对那小公子说:“你帮我选一套吧,我觉得你眼光不错。”
那人长身玉立,认认真真得看了一会儿,毫不避讳道:“我觉得这里的衣服都不适合你。”
老板诚惶诚恐,低下头剪布料。
宁辞觉得奇怪,这里既然住的都是妖,没理由怕他一个外来的道士啊,哪个道士敢惹事,出去喊一嗓子,一条街上的妖不都过来了?本想马上起身去下一家店,奈何他实在是有点累,于是坐着不肯起来,慢吞吞地问:“那怎么办?”
“不如去我那里,我有件衣服做小了,正适合你穿。”
宁辞觉得两个人已经很熟了,而且他还想再歇一会,于是还没起身,坐着问道:“你那里有空房间吗?我想睡觉。”
布料店老板的眼神抖了一抖,手上那匹珍贵的布料咔嚓一下剪歪了。
宁辞突然站起身来,哎呀,他考虑少了,不应该在这种地方问的,他是个道士,那小公子是个妖,万一传出去以为他们很好别的妖不跟他玩了怎么办?马上匆匆走出店门。
他不知道,他越是匆匆,老板的眼神越是哆嗦。
那小公子也跟着走了出来,回答他刚才的话:“有啊,有的是。那咱们走吧。”
“哦。”他慢吞吞跟在后面。
那小公子见他慢了,脚步也放慢了,跟他齐平,两个人不紧不慢的走着,宁辞却觉得这条街怎么这么这么这么长,他的脚快走断了,打了个哈欠,问道:“你家怎么还没到啊?”
“累了?”
“嗯。”
“很累吗?”
“很累。”累到他懒得抱怨那半个月从未间断的行程。
“到了。”
宁辞一下子醒了,“这么快?”又看了看眼前这座建筑,只觉得眼熟:“咱们刚才是不是来过这儿啊?”
“我忘了。”
“……”明明就来过!是你自己想多玩一会才一直带着我绕来绕去的!哼,小孩子脾气,不计较。
看了看这座灯火辉煌的庞大建筑,烫金的题匾旁挂着两只巨大的红灯笼,照得门前的空地氤氲旖旎,温柔缱绻,四个瘦金体的大字写得俊美儒雅,今夕何夕。
宁辞愣了一下:“这是你家?”语气虽然单纯,平常,心里却立刻警觉起来。
沈客卿。
那小公子笑了,这次的笑和他在茶馆里的笑一模一样,依旧眉眼弯弯,一派天真,但这次,红灯笼将他身上的夔龙纹映衬得更狞厉了,好像下一秒这些花纹就会跳出来,张开利爪将人撕得粉碎。
断念似是感受到了宁辞的情绪变化,在剑鞘里微微震颤起来,宁辞不想吓到它,立刻放松了一点,断念不再震颤了,那小公子终于缓缓开口,不以为意,真相大白:“这是我家,我是沈客卿。”
还真的带他找来了。只是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
沈客卿:“那张告示也是我贴的。月令墙,也是我写的,悬泉置,归我管。”你来找我,不知道是上天惩罚我还是可怜我。
宁辞看着他,原来这就是被剑灵附身的妖,是他杀了师父。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明明笑得天真可爱,传言却将他描绘得恐怖如斯。
要不要现在杀了他。
不,还是按计划走。
宁辞回过神来,笑道:“沈客卿,久仰久仰。”
“请吧。”他伸出手,做了一个邀约的姿势。
宁辞微微欠身,迈进大门。
沈客卿带他穿过垂花门,走进长长的抄手游廊,宁辞实在忍不住了,问道:“你真的没听说过,十九年前有一只狐妖,他夜杀朱厌……”
沈客卿:“听过。”
宁辞小心翼翼:“你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吗?”
沈客卿睨着他的脸色:“后来……咱们可以坐下说。”
走进庭院里的一张喝茶的小圆桌,旁边的花树上挂着一只月亮形状的灯笼,将氛围衬托的恰到好处,正适合谈话。
两人走近,坐到桌旁的月牙凳上,宁辞一坐下就觉得此物甚是可爱,不禁多看了它两眼,只见这月牙凳的三条腿成如意状,表面雕刻着云纹,四周镶嵌珍珠螺钿,凳面是软包的,宽厚舒服,甚是解乏。
果然衣品好的人在其他东西上也追求精致。
但眼下最关心的还是茸茸的事,于是宁辞赶紧迫切的看着他,等着他说话。不过这人好像没看懂他眼神里的焦急,故意慢腾腾的倒了杯茶推给他,然后也给自己倒了杯,悠悠喝了口茶,才不紧不慢道:“你为什么想知道他的事?”
宁辞:“他是我一个朋友。我很关心他。”
沈客卿:“他后来去了横清山,被一个道长封印了。”
宁辞:“这我知道。然后呢?”
沈客卿微微诧异:“你知道?没有然后了,然后他死了。”
宁辞愣了一下,坚决不承认:“不可能死。”
沈客卿:“没什么不可能的。”
宁辞不自觉的声调微高,辩证道:“他那么厉害,怎么可能死?”
沈客卿笑了笑,喝了口茶,看着他沉默了会儿,宁辞也一眼都不眨地盯着他,似乎在等待反转,两人都在别着劲,都不退步。
等了好一会儿,宁辞还是坚决:“他不可能死。”
沈客卿风轻云淡:“你不相信是你的事,事实不会改变。”
宁辞心乱如麻,口不择言:“我凭什么相信你?”
沈客卿突然笑了,似乎很自豪:“因为是我看着它死的。”
宁辞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没多大变化可是心里已经在打鼓了,问:“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沈客卿瞅他这幅神态,低头倒茶的时候眼里露出掩饰不住的讽刺和快意,抬头,面色镇定,神情不再淡然,而是有点忧伤:“他曾是我的一名至交好友,来到这里之前一直住在小舟山。”
一听小舟山,宁辞心里更凉了。
“有一次,我们去姑臧,那里有一座活火山,人们传闻里面的熔浆可以叫人忘记一切烦恼,那时我们都还懵懂,决定去尝试,第二天,他跳下去了,我也准备跳,可是我害怕了,就回来了,此后几年,我一直以为他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后来才知道,他是死了,就……就死在我面前,我却以为他还活着……”他神情悲伤,痛苦的弯了弯腰,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低着头,直直地看向地面,抓紧茶杯的手露出青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