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哥。”
宁辞回过头,刚才有一人与他擦肩而过,两人皆停住了。
“絮之?”
两人找一个茶馆坐下,里面正在唱词,宁辞刚坐下来就听清了一句,听得明明白白,一瞬间险些落下泪来。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久别重逢。
两人说了各自的事,皆感慨良久,絮之这几年疯癫了些时日,他完全没有印象去了哪些地方,只觉得自己走啊走啊走了好远,醒来时发现自己就在悬崖边,一只脚已经迈了出去,天上下着大雨,他浑身湿透,自此便醒了。
宁辞将小舟山的事一一告知,说到小师妹的死时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他的亲人,爱人,敬仰的人,皆葬在小舟山,偏偏是小舟山,偏偏是他,怎能不伤心。
柳絮之不愿再回横清山,他现在是一个闲散剑客,两人久别重逢,都是故交,自当欢喜,然世殊时异,就此别过。
宁辞从茶馆里出来,走进人海茫茫里。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第22章 宁辞浪迹远青蔓除
打理好横清山的事,宁辞回了一趟今夕何夕,如今这里已经人去楼空,繁华不再。
重新回到沈客卿的屋子,打开衣橱,换了一身他的衣服,摩挲着上面的夔龙纹,他微微发愣。
将小风楼走了一遍,以前他记不住路,现在眼瞎了,倒是一下子记住了。
来到江临仙总是倚着栏杆喝酒的地方,风迎面吹来,想象他是怎样从这里跳下去的,像个花瓣离开一朵花一样。
今夕何夕里那么多穿肚兜的小妖,偏偏江临仙养的那只又笨又蠢。
今夕何夕,今夕何夕,今夕何夕。
到月令墙闲逛,买一个冰糖葫芦。
“道长哪里人啊,不是本地的吧,你上次来可有些时日了。”
“在下横清山掌门,宁辞。”
走到江临仙逝去的那条小巷,竟还能闻到些许花香。
他知道,絮之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了。
回横清山的路上经过亡命河,这条河再也汹涌不起来了,听说被当地首富张敬观给填了,围上围墙,不许耕种,不许建院,什么都不许。
人人皆知张敬观家里养了一只妖,是只镜妖,可以根据人心,变幻出你最爱的样子。
宁辞觉得这只小妖一定是故意撞上来的,他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冲了出来,一下子将宁辞抱了个满怀,手在宁辞腰上摸来摸去,似是在摸钱袋。
樱花盛开的季节,风一吹,落了满身。
宁辞将他扶起来,站好,那小妖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道长,有只大妖要吃我。”
宁辞:“在哪里啊?”
“追着我出来的,现在跑了吧。”
宁辞:“你父母呢?”
“我自己一个人,道长你可要保护我,你一走,他们就会吃了我。”
宁辞摸到他的手,握紧,问道:“我带你回横清山,你愿不愿意?”
“……愿意。”
宁辞:“入了横清山,就要起一个新名字。”
“我本来就没有名字。”
宁辞:“江书远。”他说完,将这只六七岁高的小妖抱了起来。
宁辞:“你知道月令墙吗?”
江书远:“知道。”
宁辞:“明明是一条街,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江书远:“因为总有妖乱了时令,沈客卿就罚他们抄月令,抄在墙上。”
宁辞:“你知道沈客卿死了吗?”
江书远:“……不知道。”
宁辞:“他死在了小舟山。”
两人坐船回横清山。
夜幕四合,宁辞悄悄爬上江书远的床,江书远一下子坐了起来,警觉道:“你干什么?!”
宁辞:“我瞎了,我什么都看不见,我还以为这是我的床呢。”他哎了一声,摸索着下床,嘴里自言自语:“也真是的……怎么总是上错别人的床呢……”
江书远神情一暗。
宁辞:“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书远啊,我的床总有一边往上翘……你说这是不是……”他话未说完,后背已经抵在了床上,手腕被紧紧握住,高高举起,一双大手按住了他——这绝对不是六七岁孩子的手。
宁辞一笑,嘴上不停:“我肩膀上有一个牙印,是很久以前一个小狐狸咬的,你看看好不好看?”
他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手腕上力度又重了一分,他象征性的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两人沉默了一会,宁辞于无边的黑暗中听见身上的人喘息的声音。
船随着海浪一起一伏,风卷着浪花拍打在船体上。
“我好想你,你怎么才来。”
宁辞眼上蒙了三指宽的白布,眼泪浸湿,温热之后慢慢变凉。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怕你怪……”江书远的声音沉沉的,但宁辞还是听出了一丝无措,他打断他:“我师妹死在我面前。”
江书远怔了一下,生涩道:“念一……怎么死的。”
宁辞:“和我一样,万剑穿心。”
江书远的喘息声更重了。
宁辞:“我看不见了,以后再也不能和你四目相对了,再也看不见你的眼神,我可能会反应很慢,可能没以前那么懂你,书远,我唯一的小师妹也死了,我只剩你了,你怎么才来?”
江书远慢慢松开宁辞的手腕,他愧疚得说不出话来,心疼的无以复加,宁辞一得到自由,马上翻了个身,将身上的人掀到床上,狠狠地抱住,笑道:“这条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以前我可能打不过你,现在没准了。”
“我看不见了,不能主动吻你了。”
他说完,唇上一软,江书远覆上身来,将他压在下面。
珍重,小心翼翼,摩挲十几年前亲自留下的牙印。
“书远,我现在叫宁辞,陌笙歌已经死了。”
陌笙歌死了,沈客卿死了,我会承前启后地爱你。
“书远,这次,我一下子就认出你来了。”你抱我的时候还故意装装样子摸我的钱袋,你怎么还是老样子,可我爱死了你这个样子。
“书远,你说实话,你还剩几条命?”
“这次,真的只剩一条了。”
“书远,我觉得我瞎了也挺好的。”这样你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吻我了。
江书远停下。
宁辞艰难道:“……你报复我?”
江书远:“我想说……”
“哎呀你快说!”
“我想说……我爱你。”
第23章 本文完
沈客卿被一众大能杀死在小舟山,悬泉置所有的妖都沸腾了。
“终于自由啦!什么破月令!以后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谁敢再让我抄月令我就拧下他的脑袋!”
“咱们叫他师资是给他面子!他还真把自己当回事!笑话!”
……
为了庆祝沈客卿死在了小舟山,所有的妖在月令墙大摆宴席,每一条街都张灯结彩,唯有今夕何夕,在一片亮光中沉默着,孤寂着,成为灯火璀璨中格格不入的灰色地带。
美酒,佳肴,群妖乱舞,歇斯底里的玩乐,不计后果的放纵,为所欲为的淫荡。
“还叫什么月令墙?!这名字必须得改!”
“啊哈哈哈……我看,不如叫我比你墙!”
“床上很墙!”
“**墙!”
“啊哈哈哈哈哈——”
在所有人推杯换盏不注意的时候,今夕何夕门前的两只大红灯笼慢慢亮了起来,瘦金字体绮丽秀气,几只穿肚兜的小妖合力抬起一把椅子,轻轻放在今夕何夕门口。
碰杯声,嬉笑声,交谈声,像潮水一样退去,笑容僵在了脸上,像石雕一般,人们纷纷扭头,目光一致地盯紧今夕何夕。
热闹吵嚷的月令墙一下子安静下来。
雕花的大门里缓缓走出来一个人,长身玉立,负手而立。
众妖屏息凝神,眯着眼,面色不善。
这人款款坐下,挡住了太师椅上镂着的麒麟图案,他喝了口苦茶,随意轻巧的开口:“从今往后,悬泉置,归我管。”
时间凝固。
一只妖终于忍不住了,啪的一声将桌子踹翻,饭菜,酒杯,搪瓷的盘子哗啦啦地摔了一地,他叫道:“沈客卿刚死就来一个接班的!弟兄们!弄死他!”
近前的妖一哄而上,坐在太师椅上的人微微抬头,用眼神轻轻一扫,冲上来的人全部倒飞出去。
没来得及冲到前面的人堪堪止住了脚步。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再轻举妄动。
那人起身,走到街上,站在美酒佳肴的桌子前,毫不见外的给自己倒了杯酒,拿起酒杯向四周示意,前后左右的妖怔在原地,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祝贺沈客卿命死小舟山。”
他笑了笑,灯火阑珊中将杯子里的酒仰头喝尽。
太有妖味了,台阶给了不能不要,众人稀稀疏疏地举起杯,脸上渐渐恢复笑容:“……啊呵……呵呵,同贺,同贺……”
这是一场没有流血的招安,气氛渐渐恢复,众妖无力反抗,该吃吃该喝喝,情情愿愿地接受现实。
那人坐回太师椅上,用手支着头,静静地看着眼前一整条街的热闹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