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惧他,此时见不必与他照面,反倒松了口气,直截了当地禀明来意。
云翳也不与我废话,应声十分干脆:“杪儿心脉受损严重,虽已修补仙骨,却也只是权益之计,仅能吊上他百年寿命。”
我听他语气尚存余地,不禁稍安:“长老可是有法子?”
“不错。”翻过书页的响动适时响起,“据传有一上古神兽,名曰苍阗,居于西极鄢渊。其神血效用千万,甚为珍贵。是以,只要取得神血,杪儿便有救。”
我心凉了半截,讷讷道:“上古神兽,岂是说取得就取得?”
“世间万物,五行生克,自有其规律。苍阗属火,乃玄丹天敌,却与水相克。依你之见,谁可与苍阗一战?”
性水之物众多,假若要指其中最为闻名遐迩的,当属东极咸阴为首。
“长老是在说昭华?”
“然也。”他道,“你们二人私交甚笃。为了杪儿,你务必走一趟琳琅天阙。”
昭华若是犯险去取神血,以他实力,全身而退自是不难,但定要伤其元神根本,短时间难以恢复如初。
他位居少君,且传位大典迫在眉睫,届时当如何自处?
我不能将心中顾虑对云翳全盘托出,只得随意寻个借口:“云长老说笑了。昭华此人,我再了解不过。他性情阴晴莫测,最是铁石心肠。亲缘于他而言,形同虚设。传位大典将至,您又如何觉得,他会为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耗其元神根本?”
云翳似被我说服,沉吟着不出声。
见状,我再接再厉:“我可否能为主人做些什么?”
凛冽气劲袭来,挟着本赤色封皮的册子稳当停在我眼前。摊开的书页上,有排隽永小字被笔墨特意标出。
——苍阗命门位于尾部,若持干桑圣品霜葩玉露,可暂熄神火,克敌制胜。
“我去求玉露。”已是心领神会。
“你可想好了。玉露虽是制胜法宝,却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稍有差池,既是有去无返,你何必勉强?要我说,不如相求昭华来得轻松,只要——”
我截过他的声:“长老,昭华少君与我不同。”
“哪里不同。”
“他命贵,我命贱。”伸手阖上书页,我笑道,“况且此事攸关主人性命,我不愿假托他人之手。请您放心,就算是死,只要还剩口气,我爬也会从鄢渊爬回来。神血,我势在必得。”
“冥顽不灵。”云翳轻嗤。
我只当没听见,恭敬道:“为免日长梦多,择日我就会启程前往干桑。”
“……”
“若无他事,竹罗告退。”我见他不搭理,也不自讨没趣,俯身行礼,缓步退至门口。
回竹舫收拾好行囊,见天色尚早,我迈向主人居所,想与他告别。
推门进屋的时候,他对着妆镜,百般聊赖地拨弄着头顶的碧玉花冠。见状,我紧忙上前,接过他手中活计。
“让我来罢。”
主人微怔,继而颔首:“有劳。”
又来了,他怎么就是改不掉这疏离的坏毛病?我佯怒:“主人与我之间,还需要如此生分吗?”
主人弯起凤目,柔柔笑了:“习惯使然。既然竹罗不喜欢,我以后便不这么说。”
我这才满意,启开案上木盒,提起乌木梳,边道:“主人知晓我为何只为你梳三下?”
“哦?”主人挑眉,“莫非是时机成熟,你愿意告诉我了?”
“只是觉得有些话不该总藏着掖着,否则以后再没机会说出口,那该有多遗憾。”
主人目光打了个转,似是看穿我的强作欢颜,淡淡道:“今日是怎么了?”
我摇摇头,咧起嘴角:“主人还记不记得,百年前你带我入世,落脚的那处地方换作六陵渡。当时恰逢有人娶亲,八抬大轿,喜乐奏鸣。我拉着你去瞧,无意间听旁人说起这凡间结亲的规矩。其他我记不太清了,单有一条,我至今难忘。”
“哪一条?”
“女子出嫁前,需有家人为其梳头以表祝愿。”
我垂下眼,一手握着那三千青丝,一手持着木梳,一梳到尾。
“他们同我说,这第一下得梳到尾,可有讲究了。”说着,我发觉竟不慎扯下他几根乌发,惊呼,“哎呀!我用的力气大了些,刚才没扯痛你吧?”
“无事。”主人轻声道。
我放下心来,手复抬起,游曳入他发间。
“这第二下梳了下去,就是白发齐眉的意思,意味着两人相伴偕老、再不分离。唉,不对不对!你是这九天之上的仙人,怎会有白发呢?”
主人阖上眼,没出声。
“至于第三下嘛……”
我还在犹豫该不该说,镜中美人已睁开潋滟凤目,看向我,薄唇开合:“但说无妨。”
“那我说了你可不许笑话我,是子孙满堂这四个字。可你与我都是男子,哪儿会有什么子嗣?”
再者,明日我便要赴上或许是有去无回的死途,又怎么会有以后?
我心中思绪百转,最终只化作一句:“看来这贺词,是不说也罢。”
主人沉默半晌,侧过头来看我:“好竹罗,今日究竟怎么了?”
我学着他以往的腔调,打起太极:“主人以为呢?”
他唇边带笑,见招拆招:“你这样待我,我会误以为我是那要出嫁的新娘子。”
“主人要嫁给谁?”我忍俊不禁,俯身吻向他发顶,试探地问,“嫁给我好不好?”
他没有搭腔,如往常一样,回身将我拥入怀里,浅啄轻吻,封缄我所有言语。
主人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不愿面对我的时候,总会如此。
我乖顺地探出舌尖,与他忘情般地厮磨缠绵,直至唇瓣被他吮得发疼,我鼻尖哼哼,轻声抗议,他才仿若回过神,微喘着气,退了开来。
那双凤目如雾如纱,纵有靡艳欲色,与片刻的动情,然几个来回,已是飘渺而不可捉摸。
我指尖抚着唇,心揪紧些许。许是死期将至,我不再装聋作哑,执拗地问:“主人嫁给我,好不好?”
“好竹罗。”主人笑,“我乏了。”
我泄气,额头抵上他肩,深深嗅去。并非是昭华身上的冷梅香,而是说不出名字的,很浅很淡的素雅清香。
不仔细闻,决计闻不出来。
以后我不在了,也会有别人取代我现在的位置吗?闻见这不被知晓的香气吗?
我紧抿着唇,诸多阴暗念头酝酿滋生,恨不得咬上他耳朵,喝令他永远不能忘记我,永远也不能喜欢上别人。
但若真教他余生孤独无依,我却是也……不忍心的。
于是我对自己说,算了罢,算了。
“主人。”我环住他,左耳贴上他心口,细细聆听他沉稳心跳。半晌,轻声叹,“我喜欢你。”
次日清晨,我留下书信,只身前往干桑。
路途尚且算得上顺利,然而刚下揽月枝,我便与昭华狭路相逢。
他守在结界,目光无意间与我相接,沉下脸,径直冲我走来。
我遏制住了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故作镇定:“少君,好巧。”
“不巧。”昭华在我面前站定,寒声道,“我在此恭候你多时。”
心中疑窦渐深,我试探地问:“等我作什么?”
他低垂着眼,居高临下地审视我,嘴角笑意极冷:“自然是想来看看,那位打算以命相搏苍阗神血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知道了?
为什么他会知道?
我隐约觉出不对劲,忙问:“是谁告诉你?”
昭华没应,怒意如汹涌潮水漫上那双浅淡灰眸。
“你宁肯死,也不愿意来求我。”他步步紧逼,我心生惧意,只能不住后退,直至脊背抵上皴裂树皮,再无退路。
他究竟在发哪门子火?我皱起眉,想将他推开,却被反手制住,牢牢按在胸前。
“竹罗。”昭华声音微沉,葱茏玉指点着我心口,“在你心里,究竟是怎么看我?性情阴晴莫测的蠢材,还是个铁石心肠的……烂人,嗯?”
若换作是在一年前,他如此问我,我自会应得干脆。但搁在如今,所经历的事不在少数,我其实已对他改观良多。
他那骄矜又讨嫌的少爷脾性,仅会在我面前表露无遗。而对待旁人,虽总板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嘴脸,却最是心软。
正因如此,我可以万分肯定,甚至不需我去求他,只要他知晓此事,就定会甘愿涉险,去鄢渊取得神血。
所以我才要瞒着他,怎知还是没能瞒住。
我摇头,叹息着说:“少君,此事与您无关。您现在就回去,不要再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昭华似是怒极,渐渐收拢五指,“那你呢?”
手腕生疼,我忍着痛,沉声道:“我与您不同。云杪是我的主人,我有资格为他去死。”
“你与我谈资格?”他怒极反笑,“若谈资格,我是云弟长兄,我才是最有资格去鄢渊的人。”
我见他不似在开玩笑,登时急了眼:“惺惺作态!你们同父异母,千年来见上面的次数怕是五根手指都数的过来。亲缘这般浅薄,怎能与我相比?我与主人朝夕相伴,受了他诸多好处。这条命赔给他,也是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