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受了蛊惑,我不住向前靠去,每靠近一分,那颗痣便红上一分,连带着我的眼尾都微微发烫。
耳边应景地响起无数幻听。
我顾不得自身异状,不自觉地伸出手,就在快要触碰到的时候,有人制住我的腕骨。
声音似是忍耐:“看够了?”
我闻言一惊,猛地抬头。伏清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面色漠然地看着我。 柔情蜜意、眼波如水,早已不复存在。他好似收整好全部情绪,又重新变回了十年前琳琅天阙上那个寡言少语、冷肃庄严的清英真君。
眼里容不下任何人的影子——尤其是我。
他甩开我的手,指尖微动,弹出一道气劲,便将我推离至三步之外,而后起了身,从旁边扯了件黑色大氅披上,又拢了拢衣襟,遮去那无数斑驳伤痕。 我喉咙阵阵发紧,每个字都说得艰难:“你胸口的伤……”
伏清抬眼,灰眸浅淡,眉目似是积攒着终年不化的积雪,冷得令人发颤:“与你何干?”
我无言而对,只能改口道:“我是来给你送药的,听闻你生了病,我——”
伏清冷声打断:“药已送到,你可以走了。”
不对,我不能走。
那仙娥既是将药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这就说明是伏清不愿服药。我若就这样走了,这药要么就是倒了个干净,要么就是置于原地,等着被下一个仙娥收走。 我语气坚持:“你将药喝了,我就走。”
伏清与我四目相望,似是想从我眼中看出些什么。半晌,他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见他语气多有戒备之意,心中微涩,低声道:“不为其他,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看看我?”伏清面色沉静如水,不带丝毫情绪,“看我如何为你魂牵梦萦、夜不能寐?看我是如何借酒消愁、闭门不出?你现下看到了。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滋味如何?你应当很得意?”
他语句尖锐逼人,我脑中一片空茫,想要辩解,语句却是苍白无力:“我没有想要玩弄你。我是真的……对你……”
“还想哄骗我?”伏清眼神一凝,哂笑连连,“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再信。”
语罢,他面色忽变,眉峰不住蹙起,像是正在忍受着剧烈的痛楚,又不愿在我面前露出脆弱姿态,故掩袖拂面,将那接连不断的咳嗽声压抑在了喉间。
我听得心焦,却不敢碰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开口:“如何了?你还好吗?”
“惺惺作态。”伏清压抑着咳嗽,从齿间挤出几个字:“……你走,我不想再看见你。”
我见他情况不容乐观,生怕再刺激到他,也不敢继续坚持,只能让步:“我离开,你会喝药吗?”
“……”
“……那我走了。你记得要好好喝药,莫要再置气了。”
伏清不应声,我便当他是默认,退出了内室,却没急着离开屋子,而是将满地瓷片收拾干净,又将倒着的酒坛一一扶正。
等我忙活完,那压抑着的咳嗽声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了下来,屋内又恢复成死水一般的沉寂。
我将呼吸放轻放缓,默然立在内室的门外。
本想再安静地陪上他一会,却听见门内清楚传来瓷碗落地的响动,惊得我眼皮直跳,问语比开门的动作还要快上一拍:“怎么了?”
自然不会有人应答我。
那盛着汤药的碗被掀翻在地,碎了一地瓷片,乌黑浓稠的黑色药汁向四周蔓延开来。
伏清微垂着眼,已经快踩上那边缘锋利的碎瓷片。我呼吸一窒,指尖微动,带起一阵风,将那碎瓷片向旁扫去,这才免了他皮开肉绽、鲜血直淌的下场。
他却不领情,一双眼冷冷睨我,仿佛是在骂我多管闲事。
我咬了咬牙,面上终于带了点怒气,直直走到他面前,沉声道:“就算是我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为什么要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明明有这么多人在为你担忧——”
话说到一半,我声音越来越弱,最后渐收于无,面露愕然。
不知从何时起,伏清的头已慢慢垂了下来,顺势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声音不复冷漠,倒是有些茫然:“急什么?在梦里……我又不会痛。”
在梦里?
我怔了怔。也不知他究竟是喝了多少酒,才会连现实和梦境都分辨不清?
“叫你走你就走,连头也不回。”他喃喃道,“少箨,即便是在梦里,你也不愿意哄哄我。”
第59章 诉衷肠·其三
143.
或许伏清真是我的命中注定的克星,只要是对上他,我总是会束手无策。
我轻叹一口气,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方才的怒火早已烟消云散了个彻底,只余下无尽的担忧:“你……没事吧?”
伏清沉默地站着,乖乖任我安抚,待我停下动作后,又轻声催促:“还有呢?”
我顿住,迟疑开口:“还该有些什么?”
伏清声音极轻:“抱我。”
我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你是让我抱你吗?”
伏清向来脸皮薄,虽然端着一幅冷漠庄严的姿态,实际却禁不起旁人的几句调笑。他眼下或许是被我的明知故问给气到了,索性不再吭声,身子微微发颤。
我内心天人交战数回,终究还是将他揽入怀中,又问:“真君?你还想让我怎么做?”
伏清慢慢地抬起手,将我反拥入他怀里。
我被这个意料之外的举动给打了个措手不及。等意识过来的时候,心跳已如擂鼓,每敲一下,便急一分。
“迟了千年……”
伏清低声道:“早在冠神族的那个雨夜,我便想这样抱住你。”
什么雨夜?我面露茫然,只觉得他现下说的每个字,在我听来,都是十分晦涩难懂。
“本不愿让你见到我那副力不从心的模样,实在不堪入目。”伏清稍作停顿,似是在自嘲,“可惜事与愿违。仅有的两次,竟都教你给瞧见了。”
两次?
我掰着手指算了算,若是离火境算作一次,另外一次,莫非是他口中所说的那场雨夜?
雨……夜?
仅仅是起了个念头,便有千丝万缕的疼痛席卷而来。脑海里仿佛闪过许多零碎片段,偏偏又如细散流沙,任我如何抓捞,也只会自指缝一一溜走,窥见不得。
“都说世间不圆满之事、求不得之人,但凡是入了梦,总能够心想事成。可我想让你别走,你却一直向前,从来也不曾回头。”
伏清更紧地拥住我。
“你若是愿意回头看我一眼,就会知道,世间不会再有比我更好哄的人了。”
“那些甜言蜜语,我分明也知道是假的,分明也告诫自己不可被你蛊惑,却还是忍不住……想听你再多说一些。”
我微微动容,将先前的种种念头尽数抛诸脑后,似是为了确认他的心意,柔声问:“真君……这是在与我说些情话吗?”
“不是情话,是真心话。”
“既然喜欢我,为何要藏在心里,从来都不与我说?”
若伏清所言非虚,那这十年来,我与他真是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我以为他铁石心肠,对我不曾动过心,而他以为我虚情假意,所以不敢将真心全然交托。
细细想来,确实有几分荒诞可笑,我却笑不出来,只温柔埋冤:“你不说出来,我怎么会知晓?”
“我的心意如何,你不会在意。”
“若是我在意呢?”
伏清沉默半响:“也会有这样好的梦吗?”
我心口又酸又胀,揪紧了一般的发疼。正是因为这阵疼痛,竟令我莫名生出迫切。
——我想看见他的脸,就是现在、就在此刻。
想到这,我挣脱伏清怀抱,双手捧住他的脸,目光一瞬不离地盯着他:“同我说说你的事罢,我很想知道。”
伏清避开我目光,声音毫无起伏:“阆风宫里,千年皆如一日。我自己都觉得无趣,你也不会想听。”
“你的事,我从来都不会觉得无趣。”我诚恳道,“还有你胸口的伤,都一并告诉我可好?真君,我想再多了解你一些。”
谈及伤痕,伏清断然拒绝:“不可说。”
换作以往,听见伏清这幅口吻,我定会识相闭嘴。但今时不同往日。我心里明白,就算我再怎么不识相、再怎么肆意妄为,他也不会忍心罚我。
我的手沿着伏清的脖颈下移,落在他衣襟,作势要扯开,轻声哄着:“若是不可说,那就再让我看一眼罢?”
伏清按住我不安分的手,紧紧桎梏在一处。
他忽地抬眼,浅灰色的眼珠沉静如水,淡淡地望向我,不起丝毫波澜。
“这里……只能给喜欢我的人看。”
我微怔。
他的表情看似滴水不漏、沉稳非常,语气却带了点忐忑不安,于是我明白了。
与其说他是在拒绝我,不如说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我。
伏清惯来如此,学不会坦诚,也不会直截了当地点明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总会绕上一个大圈,再将所有的问题以他的方式抛回给我。
但他自始至终所渴求着的……也不过是从我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回应,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