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究竟想做什么?我实在不知他的用意。
大抵是我的目光太过赤裸,他替我束好碧玉冠后,弯下了腰,在我耳边柔声道:“上次是我思虑不周。少箨,你说现在这样看,我像不像你的侍从,嗯?”
他说到这里,嘴角微扬,凤目含笑,一副心情颇好的模样。我却静默不语,只觉得他真是魔障了。当一个侍从有什么值得开心的?若换作是我,若换作是我……
——若换作是我,一定要跳脱出这天命,叫所有以前欺我辱我的人,统统跪在我脚下,只管对我俯首称臣、摇尾乞怜!
那声音语调轻快,神采飞扬。我怔了怔,再想凝神去听时,已是遍寻不得。
这间屋子除了我与云杪,再无其他人,许是我出了幻觉罢。
不错,定是幻觉。否则……我怎会有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我自被选为伴生枝时,不就已清楚明白,天命之所以称之为天命,便是因为其不可违抗、亦不可更改吗?
不过一叶浮萍,自身都已难保,怎能不自量力地去奢求更多?乖乖跪下、低头认命便是。
虽这样想,眉头却不自觉地越皱越紧,仿佛有一股戾气在体内横冲直撞,搅得我没个安稳。
我不想露出丑态,只能微微阖眼,暗自忍耐。却又听云杪唤我:“少箨,你可是还不开心?”
我捱过这阵,轻舒口气:“我很开心。”
——其实没什么值得开心的。
即便此时披上一层华美羽衣,内里该是只卑贱蝼蚁,就还是只卑贱蝼蚁。不会因为这些虚无缥缈的形式而有丝毫改变。
但他不会懂,所以我也不必说。
我垂眸,在桌上扫视一周,抬手将那个新刻的木雕小人收入袖中,以免路途上闲着无事可做。
94.
云杪召来只色若流朱的灵鸟。
它背上驮着步月辇,垂以帷幔轻纱,点缀流苏挂坠,内置软塌,还摆有一鼎香炉,青烟随着风,袅袅而逝。
我坐入辇中,随意一望,竟恰好与下方站着的族长四目相对。
他看见我这副打扮,先是愣神,随后面色铁青,似是怒极,拄着手杖,狠狠跺了数下。眼如飞刀,就差将我剜成碎片,再挫骨扬灰。
可惜步月辇已行远,他既便想骂我废物,我也听不见了。
我面色无波地收回视线,将袖中的木雕小人拿了出来,细细雕刻。云杪坐在一旁,撑头望我,一语不发,似是若有所思。
也不知是步月辇太快,还是东极实在太近。
我才刚雕完那小人的眼睛,云杪便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示意我向外看去。
自高空俯瞰,眼前是片一望无际的水域。波色乍明,鳞浪层叠不穷,或浮着小舟,或飘着玉莲朵朵。
一座城镇落在水面中央。
任风浮浪,自岿然不动。
95.
步月辇停在城镇门口。我拨开帷幔,脚踏踏实实地踩在了地面上,方觉眼前景象都是真实。
长街人影憧憧,明灯高悬,周遭行人无一不是盈盈笑语,目映光华。
孤身站在街头,我忽生了些不知所措之感,双脚好似紧紧钉在了原地,一步也迈不开。眼前虽是盛世之景,我却不知该往何去、又能往何去。
云杪见我久久不动,自然而然地牵住我的手,目光带着关切,问道:“怎么了?可是不适应?”
我点点头。
“不必害怕,你跟着我便是。眼下大典还未开始,我带你四处走走。”说着,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牵着我向前走去。
沿街有许多吆喝叫卖声,我一一投去目光,却提不起分毫兴致。直到路过一排挂着灯笼模样的摊子,我脚步才停了下来,指着那里,问道:“这灯笼为何这么奇怪?”
云杪看了一眼,笑着说:“这不是灯笼,是河灯。再晚些时候,可以寻个河岸,将这灯放出去。届时水面有如点起万帐明灯,分外夺目。”
我在脑中描摹那副画面,竟觉得有些动人,拉着云杪往那处走去。左挑右拣之下,选了盏莲花形状的河灯,恳求道:“我想要这个,可以吗?”
云杪却没应,长指一点,挑了盏方正的象白绸布河灯,随后问摊主要了只笔,提笔画上数根墨竹。
瞧着姿态挺拔,有宁折不弯之态。
他将笔还了回去,又把这河灯递给我,轻声道:“箨字亦有落箨成竹之意。这个更适合你,喜欢吗?”
我愣了愣,才伸手接过。垂下眼,看着这几根墨竹,有些出神。
云杪似是还想说些什么,这时,一个琅琅女声清脆落下:“云哥哥!”
红衣女子迈着轻快的步伐,自人潮中走来。
她伸手勾住云杪胳膊,亲昵地道:“父君说你今日也会来,我早早就到了东极,已在这寻你许久。那边还有许多好看的把戏,云哥哥,我要你陪我去看。”
云杪任她拉着,面上浮起一成不变的笑意,语气淡淡:“你想去,我自然会陪着。只是少箨第一次来东极,我不可留下他一人。”
那女子却是不为所动:“他也不小了,你总不能成日都守在他身边。”说着,她下巴轻扬,露出有些傲慢的神态,“少箨哥哥,你说是吧。”
我明白,这是让我不要打搅他们的意思。
“帝姬说的是。既然如此,我在四处随便走走,不会离开太远,应是无碍。你们且放心去罢。”
闻言,云杪默不作声地看了我半晌,眸光渐冷,面上笑意却是愈发柔和:“少箨,你倒是十分……善解人意。”
“他都这么说了,云哥哥还在担心什么?走吧。”帝姬生拉硬拽着云杪,往那人群中去了。
我目送他二人离去,却又隐约觉得云杪临走前看我那一眼十分冰冷,很不对劲。犹豫片刻,动用灵识探去,方知他这是又生气了。
既然夸我善解人意,为何还要生气?
我摸着手中河灯,想了许久,仍是不得其解。
96.
想不明白,我便不会再想。
我手上托着河灯,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长街上,决定过会寻一处河面,将这河灯给放了去,顺带瞧瞧那万帐明灯之景。
便在此时,有几个身着黑色短打的青年男子与我擦肩而过。其中一人低着头,应是心神不宁,没看眼前的路,狠撞上我肩肘。
我回身望去,那人甚至毫无所察,只闷头向前走,嘴里还一直咕哝着什么小少爷、主人的。
是个怪人。
我不感兴趣地转回身,还没等看清前路,又与来者实打实地撞了个满怀。这次我有些措手不及,一个没拿稳,河灯就掉在地上。
那人先我一步弯下腰,捡起河灯归还于我,柔声道:“这位公子,方才是辛儿失礼。”
我接过河灯,见她年岁尚小,行为处事也分外周全有礼,倒无意为难她:“我无事。”
她盈盈一拜,抬脚要往前走,却不知为何又折返回来,比划着同我说道:“不知这位公子可看到一位,身量大概这般高的、束发、红色衣服的男子。”
我摇头:“不曾。”
她面露失望,但还是礼貌地笑了笑:“是辛儿叨扰。”
又是一拜,这才施施然离去。
97.
我孤身走了许久,总算寻到一个寂无人烟的河岸,这才停了脚。正想蹲下,耳畔恰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挲声。
侧目看去,原来在那阴暗角落处,竟还站了个人。
那人靠在墙边,身上披着件黑色斗篷,裹得严实,宽大帽檐直往下落,堪堪遮了整张脸,看不清楚面容。 只余一片黑黢黢的空洞,面朝着我这个方向,也不知是不是在看我。
莫非是我抢了他的位置?
我迟疑半晌,才开口问道:“……你也是来放河灯的吗?”
那黑色人影只是站着,半分声响也没有回应,许是没听见,又或是不想搭理我。
我识时务地闭了嘴,给他挪出空位。随后蹲下/身子,想将手中河灯落在那粼粼河面上,明艳火光自绸布内透出,正泛着温暖的色泽。
忽然,那火苗剧烈颤了颤,化作一缕飘渺青烟,竟是熄得彻底。
我怔了怔,这才发觉头顶上方似是笼罩着一圈阴影,抬头看去,那穿着黑色斗篷的神秘人不知何时立在我身侧,露出了莹白如玉的下半张脸。
“……蠢死了。”那人轻嗤,“你第一次放河灯?连祈愿的话都不晓得写吗?”
他虽然语气难听,声音却是动听得紧。况且我不是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数落,倒也不生气,只是将河灯重新捧回怀里,诚恳请教他:“祈愿的话,都有些什么?”
“济孤魂、祈良宵、盼明朝,怎样都好。这么简单的事情,还需要小爷来教你?”
我先前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却没太在意,直到听见最后那人的自称,脑海里有副面容与眼前这人交叠重合。
“你是……伏清?”
那人往后退了两步,厉声道:“你、你是如何认出?”
我本只是存了试探之意,眼下见他这般反应,已是确认无疑:“今日不是你的继位大典吗?为何要躲起来不见人?”
伏清斩钉截铁:“我不会接掌东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