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藏着掖着,如实相告:“是东极的信。”
我疑道:“东极发生何事了?大典可还如期举行?”
“自然是停了。”他合上信纸,“大典前,因暗卫失职,致使东极主人伏夷次子伏淮,被妖界余孽掳去离火境。其命牌已呈将熄之态,应是性命垂危、凶多吉少。”
“妖界余孽……为何要这样做?”
“四千年前,妖界曾一举攻入琳琅天阙之上,意欲覆灭仙界,不过棋差一着,最终自取灭亡。伏夷于那战中,斩获妖界上下首级无数,后被封为东极主人。少箨,若换作是你,你恨不恨?”
我沉吟:“恨自然是恨的,只是书里说冤有头债有主,如若要报复,他们也应报复伏夷,伏淮何辜?”
“如今妖界几近覆灭,剩下这些余孽,不过是苟延残喘,成不了气候。他们对伏夷无法,只能舍而求其次。”
“那为何是离火境?”
“自然是为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云杪揉了揉眉骨,语气微沉,“他们毁不去离火境,也救不出在里面遭受极刑的族人,故而只能让伏夷在意之人也尝一尝这个中煎熬滋味了。”
“……这对伏淮未免太不公平。”我皱起眉,又问,“东极此时传信给你,是想让你伸以援手?”
云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将这问题抛回给我:“你觉得我会还是不会?”
我细细看他面上神情,好半天才犹疑道:“……你会。”
他眸色一暗,竟是摇头:“我不会。”
“擅入离火境已是坏了仙界历来的规矩,东极即便再不忿,也只能忍气吞声。若是他们忍不住,仍想一闯离火境,困兽犹斗一番,那便可真是太蠢。他们并无制胜法宝,伤不到苍阗分毫,到头来只是枉然。”
他将手中信纸递到火苗上,冷眼任由那信纸被火舌一寸寸舔尽,化为灰烬。
微一振手,便悉数落下。
“我从不做无用之功。伏淮身死已是定局,不必再为其劳心费力。果断弃之,才是明智之举。”
“你是让东极主人就此作罢,眼看着伏淮就这样死去?”我有些不敢苟同他的想法,“伏淮……不是他的孩子吗?若是有亲缘为系,又怎能坐视不理?”
云杪在空中铺开一张信纸,执笔寥寥写就数字,直至最后一撇收尾,这才淡声道:“坐视不理,或许会悲痛欲绝,但那只是一时。他若是冲动行事,后悔的——或许便是一世。”
我无言地看着他。那火光照进他湛青色瞳仁里,本应挑起融融暖意,此时看去,竟令我有些望而生畏,不禁却步。
想了许久,我缓缓开口:“今日是伏淮,倘若明日是我……若换作是我,成了那棋盘上的弃子。你也会毫不犹豫地将我弃了吗?”
云杪怔了怔,柔声道:“怎会这样问?且不论我不会让你落至这般田地,即便真有那一日,我也绝对不会弃你于不顾。”
我默然不语,又听他接着说:“弃子之所以称之为弃子,便是因为其身处罗网之中,再无羽翼可言,故而只能俯首任由他人摆布,何其可悲?但你与他们不同。”
不同?有何不同?
难道我如今不身处于罗网之中?难道我如今有羽翼可言?难道我如今不是俯首任由他人摆布?
我下意识地想反驳他几句。
还未开口,云杪已近身凑了过来,伸手将我眉峰抚平,眸中光华熠熠,似是载着化不开的情意。
我瞳仁微缩,有些怔神。
“你与他们不同。”他看着我,定定重复了一遍,面上忽地浮起了朦朦胧胧地笑,“少箨,你会自由。”
106.
回到冠神族后,我又过上了那千年如一日的清闲日子。只是这次除了要侍弄花草外,还要费上许多心思在那木雕上。
阿笙看得艳羡,缠着问我何时也能给她雕一个。
我见她并不嫌弃,欣然应允说,等雕完这个,下个就是送给她的。
她果真是稚儿心性,好哄得很,登时喜笑颜开。
有了先前那几个弃品的经验,这次雕起云杪来,总算顺手许多,乍眼看去还十分有模有样的。
就这样过去数日,我已凭着记忆,将他五官都雕刻完全,只差唇边最后一刀便可收尾。
谁知刀刚落下,恰逢阿笙推门进来。那声响大了些,我太过专注,手被吓得一抖,硬是将那温柔笑颜刻成了冷厉凶相。
我傻了眼。阿笙还浑然不觉发生了何事,一蹦一跳地走到我身旁,伸手将木雕夺了过来。
低头看了看,撅起嘴:“这不像云杪哥哥。他平日里总是笑着,怎会有这种神情呢?”
她掐着木雕在我眼前晃了晃,指尖一点,便想指点江山:“这嘴唇还得再上扬一点,才好看。”
“是吗?”我接过木雕,细细看了几眼。
本以为这刀下去,或许将这整个木雕都给刻毁了。现在看来,却是歪打正着,无意间添上一道神来之笔。
是天意吧。
云杪他,或许本就是个冷淡的性子……才对。
我收起木雕,不禁道:“阿笙,你真是帮了我个大忙。”
她露出疑惑神色,但见我并未多言,转眼就将此事抛诸脑后。坐在椅子上,双手撑着脸,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起了天。
都是些琐碎小事,说到她这几日又看了什么什么书,又做了什么什么事。
到后来,她似是词穷,与我面面相觑片刻,小脸苦恼地皱成一团。正当我以为她说不出话的时候,她忽如福至心灵,双手握拳,猛地一落,将我桌案拍得抖了三抖。
“对了!少妤同我说,前几日冠神族里来了一拨人,指名道姓说要见云杪哥哥。”
我抖去身上木屑,毫不在意:“或许是又有什么事相求吧。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你何必大惊小怪?”
阿笙不依不挠:“这次是大事,连族长都惊动了,据说僵持不下了许久。少箨哥哥,你若闲来无事,不如陪我去那儿看看吧?”
我沉下嗓子对她说教:“你莫花些无用的心思在这上面。况且,你也说是前几日的事了。眼下已过去了这么些天,人家早就走了也说不定。”
阿笙扯着我的袖子,好一阵软言相求。
我已长了记性,知道不能总惯着她,若是养成了个跋扈性子,以后我不在她身边,她准要吃亏。
无论她说什么,皆是充耳不闻、缄口不应。
她见说服不了我,气得咬牙,重重哼了声:“好!你不去就算了,我自己去!”
“阿笙!”我皱眉唤她,她却头也不回地就出了门,还耍脾气似的折返回来,在我面前重重甩上门。
看来已是养成那跋扈性子了。
我无奈叹气,转了转手腕,起身给花草浇水。
正浇着水,忽听窗外传来淅沥雨声。
雨势渐大,由缓至急,挟着阵阵狂风,将窗户拍得哗哗作响。
我抬手将窗户合上,想着这雨实在太大,有些放心不下阿笙,撑起一把伞,决定出去寻她。
临走到门前,我又折返回屋,把那木雕带了上。想着过会不如顺路一并交给云杪,也省得下次专门再跑一趟。
107.
雨路难行。
我召出明珠悬在空中,跟随其指引,放慢脚步,绕过弯弯曲曲的花道小径。
再行片刻,眼前已隐约能瞧见云杪的府邸。
此处除了雨声,皆静得可怕,一路走来,也不见有阿笙身影,她究竟去哪了?可会出什么事?
未走几步,我忽然顿住了脚步。
我看得清楚,在云杪府邸前,正跪着一个身影。那人背对着我,背脊挺得笔直,墨发已湿作一团,十分狼狈。
惊雷乍起,借着这短暂明光,我看见那身雪白长衣,此时已溅上污泥,再不复霜雪之色,亦无莹莹清光。
我忽然有不妙预感,脚步停在原地,踌躇不前。
正好此时有人从云杪府内推门出来,路过那身影时也无半分停顿,而是目不斜视地往我这个方向走来。
我闪身隐进花木丛中,待她路过我身旁,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出声问道:“少妤,你可知这跪着的人是谁?”
少妤大惊失色,连连后退,直到看清我面容,这才舒了口气:“原来是你,怎也不吱一声?”
我并无心情与她嘘寒问暖:“跪着的人是谁?”
少妤答:“是那东极少君。”
是伏清?怪不得这身影我觉得十分眼熟。
他为何要下跪?
我皱眉,接着问了下去:“所为何事?”
“自然是来求冠神花的心头血。”少妤看见我茫然神色,眼睛瞪大了些,十分不可置信,“你不知道?离火境之事,这几日闹得是沸沸扬扬。他已成了我们九疆六界中最大的笑柄了。
我亦是不敢置信:“……笑柄?”
“伏淮一事,东极主人本已将此事揭过不提。他偏要逞英雄,擅自作主去了离火境。伏淮没救回来不说,连他表妹也一块遭了殃。唉,只可惜这样娇滴滴一个姑娘,以后怕是要日日受苦了。”
“对了,说起这东极少君……我记得,千年前他还来过冠神族一次。那时他可是风光无限,从来也不拿正眼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