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过神,发觉自己险些将这小人捏成齑粉,不禁打了个激灵,登时松开手劲。
那木雕掉落在地上,滴溜溜地打了个滚,沾上俗世灰尘,应是已经脏了。
我冷眼看着,也不欲捡起。方才背脊压下的无形牢笼,连带着那无名怒火,一并消散得彻底,好似从不曾存在过。
脏了就对了。我暗道,本该如此。
麻雀呢,就该安分守己地当好一只麻雀,老老实实地等着有天被其他人踩在脚下。
无论是踩死也好,或者是碾死也罢。
就别痴心妄想、自不量力地盼着有天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沟下污泥,也配与明月争光?
不识时务者,实在天真,也实在可悲。
90.
空气忽然静了,静得落针可闻。
我正想开口打破这僵局,却见云杪先我一步弯下腰,拾起那木雕小人,捧在手心,以衣袖细致擦拭灰尘。
“原来你不喜欢。”
他指腹摩挲着小人的眉眼,面上好似流露出了几分伤心之色,然而不过转眼,又换作柔如春水的微笑。
我没出声,视线落在他手上。
云杪生了一双指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无瑕如上等美玉,恍如渡了层光,莹莹生色。
此时看去,那美玉上却斑驳交错着数道疤痕。有些像是旧的,颜色较浅;有些则像是新的,表皮还未长好,颜色鲜亮显目。
我面色生疑:“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转念又想道,或许是因为这个木雕小人,可——
“寻常刻刀怎会伤到你?即便不慎划伤了手,伤口自行愈合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岂会留下这么多伤?”
云杪掩下指腹疤痕,神色复杂地看向我:“少箨,我那时不知道。原来雕刻灵木,是件如此困难的事情。”
我望进他通透的湛青色瞳仁里,一时间,头脑轰鸣作响,烦躁难已,只想永远都不要再看见这个人。
然而,种种复杂情绪之下,却又油然而生几分微弱的,几近可忽略的不忍。
为何会不忍见他这般模样呢?我不明白。
明不明白或许已不太重要,因为身体比大脑快了一步。等反应过来,我已接过他手中木雕,伸出一指将那笑容严实挡去。
“……好看。”我低声道。
而后我学着那个笑容,生硬一笑:“我……是喜欢的。”
云杪无言地看着我,眸光微动。默然许久,终于敛去笑意,露出了有些难过的神情。
第39章 故人入我梦·其七
91.
他为什么要难过?
这木雕是个笑着的模样,难道他不想看我笑吗?
我撑着笑意,遥遥望向云杪,想看他露出些欣喜神色,好让我别觉得自己太坏,总是伤他的心。
我这样为云杪着想,他却不领情,甚至微微阖上了眼,不愿再看我,轻声叹:“少箨,别笑了。”
哦。原来是我误会了,他并不想看我笑。
那勉强撑起的笑意本就浮在面皮之上,听闻此言,我嘴角一平,极快就收了笑意,恢复成面无表情的神色,开口问他:“你之前问我喜不喜欢,是想将它送给我?”
云杪颔首:“本是如此。不过眼下看来,此物仍有许多不足之处。你不喜欢,便不要勉强。时日还长,等下次……我再送你一个。”
“不会。”我觉得他实在过谦。纵使我对这个木雕谈不上喜爱,甚至有几分抵触之情,但也不可否认——此物雕刻的确实巧夺天工,并非朝夕可成。
他……应是极为上心,所以我不能不识好歹。
而且,都说礼尚往来,他既然送了东西给我,我自然也要回送他一份。
沉吟片刻,我开口道:“不如你也教教我罢。”
我实在是两袖清风,故而只能投机取巧,也送个木雕给他,希望他不会介意。
云杪怔了怔:“你想学?”
我点点头。
“若是你想学,我自然会教。”他抬起眼,目光隐隐有些期冀,柔声道,“告诉我,你想雕些什么?”
他这话实在多余。既然是送给他的,那自是要看他的喜好。我反问他:“你想要什么?”
那湛青色的瞳仁微微亮起了光,不复死水之相,转而化为一汪碧水清潭,好似得春风拂过,泛起阵阵涟漪潋滟。
“那就……再雕一个我吧。”
92.
云杪同我说,灵木雕刻起来步骤极为繁琐,需要专门的刻刀不说,少则也需一年的时间方可成事。
我初学此道,断然驾驭不了这等木材,因此他只拿出了些冠神木赠予我练手。
可惜我实在手拙。
即便他已是耐心相授,我跟在后头依葫芦画瓢,也只勉强雕出一个不成形的轮廓。看着人不人,鬼不鬼的,丑极了。
我只觉挫败,没了耐性,把那块雕坏了的木头往桌上一扔,转头对云杪道:“你数月奔波,定是累了。此事也不急于一时,不如下次再说吧。”
他停下手中动作,含笑看我。
“刚开始都是如此,你也不必觉得挫败。何况,这不是没有补救的可能。”
我见他一眼便看穿我的所有念头,一时生出几分不自在出来。原来他不像我,根本无需动用灵识,我在他面前就已是衣不蔽体、无所遁形,所思所想他都摸得透彻。
但我着实不想再雕了,故而只是装傻,将话头转了开来:“你这次回冠神族,能待上几日?”
他淡声回道:“至多两日。两日之后,我要去东极一趟。”
我本想‘哦’一声,就将此事翻过。可记起先前种种,总觉得他或许想让我多关心他一些,便又随口问道:“去东极作何?近日可是有好事发生?”
云杪默不作声地看了我会,神色稍显复杂,似有万般愁绪被揉碎了堆在眉峰。
良久,他轻言道:“你应该还不知,数天前,东极少君已渡劫飞升。”
我微微出神,想起了三百年前伏清在干桑族说的那席话。如今他问鼎天道,我倒也不觉意外。
只是——
看云杪这模样,应是对此心有不满。想来也是,他与伏清年岁相仿,且二人皆是万里挑一的天才。如今伏清先他一步飞升,教他怎么心服口服?
想到这,我觉得他有些可怜,安慰道:“你与他皆是天命所归,渡劫飞升指日可待。他不过先你一步,你不必挂怀于心。”
云杪怔了怔神,眉间轻愁倏忽散去,伸出两指捏住我的脸:“你可是嫌我不若他厉害?嗯?”
我是真不知道他们二人谁更厉害些,只是他话都说到这般田地,我只能接道:“你定是比他厉害的。”
云杪面上微微笑了笑,却不言语。
他大抵没信我的说辞,手仍是一松不松地捏住我的脸,也不知是惩罚,还是别的什么。
我就着这个姿势,咬字实在有些困难,含糊着声音问他:“你此趟前去,是为了庆贺?”
云杪看着我这番姿态,唇边笑意更深,抵拳在口,缓声道:“非也。飞升庆贺,广邀九疆,不过是打了个幌子。依我所看,东极主人应是想借此会,行传位之实。”
传位?那伏清岂不就是下一任东极主人?
看来他问鼎天道之后,命程极为顺遂,真不愧是仙格圆满之人。寻常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他却是唾手可得,实在令人羡慕。
我若有所思道:“那倒是要恭喜他了。”
云杪静静看我一会,终于松开捏着我脸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我的头,语气有些意味深长:“你可是羡慕了?倒也不必。有朝一日……”
他闭了闭眼,却不继续说下去了,转而问我:“此次大宴应是极为隆重,千年许也难遇上一次。你可想前去一观?”
听他所言,我有些动摇,但想起之前在干桑族的遭遇,还是婉言推拒:“我身份低微,即便穿着你的衣服,也照样入不了他们的眼。还是算了。”
“怎么会呢?”
云杪声音柔和,凤目却一反常态,尽是冷厉之色,教人看了遍体生寒:“你且放心,你既是我带去的人,我自有办法教他们不敢说些什么。”
话虽如此……
“他们即便不在面前说,私下肯定也是不服气的。”
他微微一笑:“只要当面听不见,又何必管旁人私下逞口舌之快?此为懦夫之举,无需与他一般见识。”
我哑然,暗道,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况且——这可是千年难遇的大宴,要知我也不过活了千年。伴生枝寿命如昙花一现,短暂非常。此次错过,我可再没有下一个千年好活啦。
想到这,我索性也不再推拒,任由他安排。
第40章 故人入我梦·其八
93.
两日不过转眼。
我坐在妆镜旁,目视前方,镜内倒映出一张苍白面容,也对我投以相同的漠然视线。
尖细下巴,秀挺鼻梁,眼尾一点醒目红痣,双眼则是黑如泼墨,如沉寂死水,偶有微光映入,不消挣扎,已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我眼珠转了几转,将视线落在云杪身上。
他今日不顾我推辞,将那件族内为他出席此次东极大典而精心准备的华服让给了我,自身却只着了件素净白衣,一丝一毫多余的花纹装饰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