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住。
那日与云杪交手,我分明挥掌将他重伤。
“还不明白?是他自震心脉,是他让你。”
“……让我?我从未求他让我!”
云杪便如此看低我?竟敢这般换着花样的来羞辱我!
“烛罗,我当年真是小觑你。单凭这张脸,姿容甚于你者比比皆是。若论智谋,你更是平庸至极。无才无貌,你怎能将他们兄弟俩一个攥的比一个牢?”
我双目越发充血。
他顿了顿,忽而笑道:“那夜你唤的很好听。要不是杪儿在,我也很想分杯羹。看看你是否能将我……伺候得极快活。”
指尖灵力大盛,罩住云翳身躯。消散的前一刻,他道:“烛罗,不妨一探你内府心境,再好好考虑——”
我无意听他废话,五指交握,生生将其毁作余烬,振袖扬于风中。
此时情绪激烈难平,竟无形间催动《玉翼蝶煞》。我不愿再被戾气驱使,疾点肩周四处穴道,盘腿而坐,阖目屏息,遁入内府。
果如云翳所言,我心境已然黑去大半,惟余下心尖一点清明,在勉力支撑着我的神志。
好似风中残烛,摇摇欲坠,一晃便熄。
我如遭雷殛,气血翻涌入喉,张口便是浊血喷出,五指愤而攥紧。
烛罗啊烛罗……且慢,到底该叫你烛罗,还是竹罗?
其实也无甚分别。
你修炼无上内功、争权夺位、改名换朝,自以为可居于高处,从此翻身做主。
殊不料,兜兜转转这百年之久,你仍是跳不脱这所谓的飘渺天命,与那无常天道。
冕服、名衔、权势,这些都是在物欲横流下,装点你褴褛外在的,虚妄的光鲜。
你呀……
其实从来,都不曾,真正风光过!
出生在鸡窝里,这辈子就是贱命。无论你如何勤勉不息、奋力挣扎,天道都不会眷顾你一分一毫。你注定毕生徒劳无功,只配被碾于脚底,沦为替云杪巩固帝位的垫脚石,再悄无声息地死去。
正如云翳所说,你的结局,早在你出世那日起,就已注定。
你信吗?
你甘心吗?
不,我不信……我不服!
戾气占据上风,冲昏我头脑。挥掌震碎房门,追着四周的生息而去。
天要亡我,我岂能坐以待毙?
不若屠尽这世间万物。即便出师未捷身先死,亦有众生与我同葬,总不会落得孤身一人的下场!
妙,多妙啊!
我如癫如狂,长笑不止。待足尖落地,随手便将一活物拽到面前,钳住他脖颈。
周遭分外吵闹,我却是置若罔闻,满心满眼都装着面前这个猎物。
他越是挣扎,我心里越是快慰,甚至升起戏耍的心思。
快断气时,将他放下。
气息和缓,又将他提起。
如此循环往复,体内戾气愈发猖獗。现下这般无关痛痒的戏耍,已然无法满足我。
我还想……啖它的肉、饮他的血!
正欲亮出獠牙,身后却蓦然袭来惊风一阵,伴随清越剑鸣。
我一把推开那猎物,专心迎敌。
来者极擅剑术,攻势杀伐决断,防守亦是滴水不漏。我催动全部功力,竟仍未从他身上讨着好处,反被他以剑鞘逼后,步步退进死角。
我不愿就此认输,掌间微茫掠过,揽月枝隐隐现形。谁知,此举竟卖了个破绽,被他以鞘柄在眉心轻轻一拂,登时便不可动弹。
败给云杪不说,我连眼前这无名小卒都胜不过。
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我已如此勤勉,终日未敢懈怠修行,照旧处处被强压一头。
仙途是,妖途亦然。
我真的……不甘心!
待那人俯身贴近我,我想也不想,张嘴就咬上他肩膀,腥气漫溢在唇齿间。听得耳边传来吃痛的闷哼,我满腔怒火才暂为止歇,觉出片刻快意。
定是极痛罢。
不如拔出你的剑,杀了我。
是我自缚于罗网。
除却一死,未能解脱。
“竹罗乖。”鼻尖缭绕冷寒梅香,后背被轻拍三下,“拍一拍,就不会难过了。”
我松开紧紧咬合的齿间,茫然半张着嘴,缓慢地抬起头,喘息粗重。分明什么都看不真切,目光却执意来回梭巡,不知是想寻见些什么物……或什么人。
铺天盖地的暗红中,勾勒出一道朦胧虚影。
我伸手碰去,触及雪沙般的冷。指尖徐徐向上探寻,似抚过纤长睫羽,酥痒的触感如涟漪泛开,伴着湿润水痕。
水痕……
我微怔。
虚影在此时凝聚成实形。现出白玉似的面,如柳般的凤目。瞳色浅若琉璃,清如明月,不染俗世尘埃。
这样美的眼睛,就合该置于高天之上,远离滚滚红尘。无波无澜,俯仰众生。
怎么……竟为我落下泪?
我如哽在喉,良久才道:“别哭。”
那双凤目轻阖,眼角掠过一点晶莹,没入尘泥。我启唇欲言,反被他拽进怀抱,便也就此噤声。
神智空茫一片。
我不记得我是谁,也不记得他是谁,却似依凭本能,双手僵在虚空中片刻,终降落在他脊背。
在这阵将我挟裹的冰冷中,我莫名觉出几分融融暖意,竟放下所有戒备,就这样合上眼,安然睡去。
再度清醒的时候,四周是沉寂黑暗。
我指尖燃起一簇火苗。借着微光,昭华沉静睡颜赫然入目。他将我揽在怀里,我只消轻抬起下颌,便与他鼻尖相抵、呼吸可闻。
先前戾气失控,为制服我,许是花费昭华不少功夫。
让他好好休息罢。
我不假思索地熄灭指尖灵火,在夜色中大睁着眼,逼迫自己适应昏暗。
这并无大碍的。
只要昭华在,我便不会是孤身一人,长夜也终将迎来破晓。
胸口因畏黑而稍显鼓噪,我伸手压住这阵声响,悄然凑上前,在昭华唇角印上一吻——是情难自已,发自内心的想亲近他、触碰他。
借着清浅月色,我凝视昭华面容。良久,扯起唇角,无声笑了。
这只漂亮的鹤,无论是身或心,皆完完整整地属于我,而我亦属于他。
若是能像现在这般,一直看着他,该有多好?
天下快活事无怪乎此。
笑意忽然凝固在唇角,消散无踪。
我右手掩住双目,不让那翻涌而上的泪意得逞。
泪水无用,我早明白这个道理,也不欲让此番脆弱姿态显露出我的无能。
这百年光景,当真如一场虚幻大梦。
谋他人真心,我满盘皆输;谋己身命程,我万劫不复。
跳梁小丑与我相较,或许都要逊色三分。
内丹乃心境之本。
我此时心境几近全黑,内丹受损,沦为傀儡已成定局,再无力回天。即便停练功法,至多仅能撑上数月光景。
该愤恨吗?
该怨怼吗?
亦或为了尊严再搏上最后一把,争他个鱼死网破?
怒气早在刚才那场闹剧中得以发泄殆尽,只余不知所措的空虚同我作陪。
又是何必?我对自己说,既争不过……不如,就算了罢。
权势地位,本就并非我所求;祸乱九疆,也并非是我所愿。勉强自己走到如今,我已心力交瘁,恨不得倒头睡去,从此一梦不醒。
身受离火之刑也好,魂受转世之苦也罢,就由我独自承担。
不能殃及妖界,更不该牵累昭华。
云翳所说的逆转命格,我对此不知甚解。但若让昭华知晓,他会如何做,我却是再笃定不过。
掌心洇染湿润,我阖眼轻叹,已有所决断。
纵有万般不舍,我也必须放昭华离开。
第93章 共此残烛光·其七
次日,我传明燎来寝宫一叙。
得知目前艰难处境,又探见我几近全黑的心境,他半天都没能说出话。
我只得打破僵局:“血洗玄丹、覆灭沄洲城,皆系我一妖所为,与妖界无干。刑罚罪责我会一并担下。”
明燎摇头:“你冠名妖王,言行举止均代表妖界立场。即便以死谢罪,待你身殒后,他们也未必会放过妖界。”
我知晓,这盘棋局中,云杪不仅仅是要踩着我上位,他所算计的,更是我身后整个妖界。
沉默半晌,我道:“三月后,我会率众精锐攻上琳琅天阙。堂兄,届时便有劳你寻处隐蔽之所,将其余子民悉数转移。云杪要的,是击溃妖界的虚名,我给他就是。若牺牲在所难免,那……能以少数牺牲换取大半子民的生机,自然是再好不过。”
明燎沉吟:“小烛罗,天阙之战,人家要与你一道。”
我猛然抬眼:“不可!此战有去无回,你瞎凑什么热闹?待此间事毕,振兴妖界的重任,还得依仗你与姬无月。”
“人家在你眼里,何时是个伟光明正的形象了?”明燎挑眉,“妖界如何、子民如何,其实人家都不在意。”
不在意?我问:“那你何故如此帮衬我?”
明燎勾起我下颌,笑意轻佻:“本只是闲着无趣,来你这寻些乐子。谁知,你实在是太像那人。眼神、语气、脾性……所以人家临时改变主意,留在一峰寒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