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谁?”
明燎没应,只自顾自说下去:“小烛罗,你可知凭着这张脸,我从小是呼风唤雨、受尽宠爱。惟有那人从不拿正眼瞧我,比木头还要不解风情。”
“……”
“有次我装作喝醉,偷亲了他一口。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分明捂着脸发了整宿的呆,第二日见到我,竟还要板起脸训斥我。”
明燎追忆往昔,弯着眼笑起来。
“他越是如此,我越要得到他。于是我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将他骗上我床塌。甚至为了他,我再没有正眼瞧过其他妖。”
“原来你已有心上妖,我本以为你与……”我欲言又止。毕竟姬无月瞧他的眼神,实在不似故交那般简单。
“那后来呢?”我转开话题,“你喜欢的这妖,他现在何处?”
不知说错何言,明燎笑意凝在唇角。
“当年与魔界的那仗,他早已打好同归于尽的算盘,又不愿增添无谓伤亡,故执意将我送走,托付给姬无月。他走得潇洒,没留下任何惦念。单论这一点,我便又败给他,败得彻底。”
我拍拍他的肩,沉默下来。
“往日不可追,所以我命自己将他忘了。这些年来孤身一妖,醉卧花丛,过得也分外快活。直到见到你——”明燎顿了顿,“未能同赴生死,是我毕生遗憾。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倒是你,真能舍得你那如花似玉的小情郎吗?”
说到昭华,我声音稍显艰涩:“堂兄,有没有什么药……能让他彻底忘记我?最好永远都想不起来。”
明燎眸光微动:“单凭己身意愿便擅下决策。连这点独行其是的自私,你与他都是一模一样。”
“不然该如何?”我反问,“让他陪我一同受苦吗?”
“你怎知他不愿意?”
“是我不愿意。”我深吸口气,手心虚掩双目,“他打小金枝玉叶,就算如今落魄,也不该沦落至此。我、我不舍得。”
“……”
“堂兄,可我本已打定主意,要与他择日成婚的。我都想好,待此间事了,就随他归隐,去山上住。到时,造一间木屋,养一群鸡鸭,再领个义女……义子也行。他教习剑,我教刻木。我好不容易想通,权势于我并无用处。原来从头至尾,我想得到的都不算太多。我……”
语句几近哽咽,泪水静静流淌,我背过身,掌心越发贴紧眼眶。
“罢了。再说其他,也已太迟。”
“小烛罗……”
我感激于此刻的沉默,让我得以缓和悲恸。
“同赴生死是爱,独行其是未必就不算。只是所选的方式不同。”我轻声说,“堂兄,你口中的那个妖,或许未必如你所想那般潇洒。”
“是吗?”明燎笑一声道,“原来如此。”
半月后,我设宴于红蓼渡。布好菜二三、浊酒数壶,与昭华赏月观花。
院内枝头堆满嫣红,似泼了霞色的滚滚云浪,漫过屋檐,遥奔千里。夜风熏熏,吹落满树海棠,恰有朵栖在昭华眼尾。
这模样……
我想为他拂开棠花的手停在半空,笑道:“我便该折花送你的。你瞧,这些花瓣与你缘分匪浅,回回都得落在你眼尾,好看得很。若非当时执念过深,琳琅天阙惊鸿一瞥,我恐怕要对你一见钟情。”
昭华面上倒不见被夸奖的欣悦。他拈花在指,送归尘泥,瞪我一眼:“你往后不要再送花给我。”
“为何?”
“……我并非女子。”他语气带几分咬牙切齿,颇为羞恼。
我笑意更深:“男子便不能送花给男子了?这是哪家定下的规矩?”
昭华挑眉:“我定的规矩。”
彼时在杏花天,他心血来潮,折杏别在我鬓间时,我都没气他将我当女子哄。而今处境颠倒,他却反而与我置起气来。
真就是恃宠而骄,蹬鼻子上脸。
奈何我就喜欢他这般鲜活姿态,柔声哄道:“都依你。再不送花了,便换我……把自己送给你,可好?”
“这是何意?”
我收起笑,分外郑重:“昭华,我对你动了心,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昭华微怔,蓦然抬眼看向我。月色下,那眸光似壶中琼液,望之即醉。
“仅此而已?”他说,“你这木头,只知对我耍耍嘴皮子,莫非是觉得我分外好哄?”
他这少爷脾性到底是由心里生出来,在体内扎了根。纵是再如何将神情端得波澜不惊,言辞中仍会不经意地显露一二。
我摇头不语,在腰间寻见锦囊,将朱砂圈入掌心。
“手伸过来。”
昭华依言伸手,我握拳递去,直至与他肌肤相贴,这才展开合拢指尖。
“此物为聘,你可还觉得……我只会耍耍嘴皮子?”
两点殷红衬着他莹白掌心,显得分外惹眼。
“贪心。”昭华静观半晌,五指阖起,将朱砂紧圈入掌,语气喜怒难辨,“一世不够,你还想困住我生生世世。”
“你不愿?”
昭华玉面微红,凝着眸看我,不吭声。
我心生踟蹰,出言解释:“我并非要与你结永世之缘。此举仅为相证诚心,不愿也无妨。你不必——”
不必如此在意。
话未说完,昭华食指已用力按住我唇,示意噤声。他全然不顾端庄仪态,恨恨瞪着我,翻来覆去地说:“你这木头……你、你明知故问,你总是明知故问!”
我终于反应过来,轻啄浅吻他指腹。待看见他不知所措地收回手,眼里不自觉泄出笑意,内心却揪着发疼,如遭尖锥之刑。
“我罪行斑斑,迟早要遭天谴报应。纵有来世,也是为赎罪而生,需得是世世亲缘浅薄、世世情缘凋零。你跟着我,只有受不尽的苦头。即便如此,也愿意?”
昭华颔首。
傻子。我忍住泪意,倾身向前,笑着含住他唇。吻毕,我喃喃道:“那我也愿意。”
问他讨来朱砂,轻按在眼尾。指尖灵力流转,我默念昭华名讳,只见灿然磷光闪过,结契已是半成。
取来铜镜细观,朱砂化作醒目红痣,仿若遭晕了墨的宣笔一点,画在我眼尾下方约半指处。
衬着乌黑长睫,直勾出几分媚态。
我放下铜镜,望向昭华:“如此,你便能第一眼就认出我。”
“狡猾。”他不知是嗔是怨,“……又在算计我。”
“怎么是算计?”我振振有词,“你看我这长相,撑死也就是中人之姿,算不得出彩。若不做点什么记号,到时落在人群里,你定瞧不见我。”
昭华秀眉轻挑,并起两指掐上我脸颊,跟搓面团似的来回蹂躏。
不知捉弄我这件事,对他而言,是否有什么特殊意义。每回见我出丑吃瘪,他心情总会莫名转好。
今日也不例外。
昭华凤目微眯,好生欣赏了一番我任其搓圆揉扁的姿态,这才大发慈悲地将我放过。
“自贬的话,往后不许再说。我不爱听。”
我试图纠正他:“这算哪门子自贬?分明是不打诳语。”
“是自贬。”
“不是!”
“是自贬。”
“不是。”
“是自贬。”
“……好、好好,少君说的都对。”
昭华这才满意。谁知,他安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又抛出另一个难题给我:“说罢。认出你后,想我待你如何?”
我沉吟道:“认出我后,你什么也不必做,只需等着我来追你、求你。我从前如何待你不好,来世都还给你,定不会再让你难过。”
昭华眼睫微垂,玉面嫣红更甚,轻声哼唧:“别以为我不舍得。”
他定会不舍得。
虽是披着一副看似冷淡自矜的皮囊,内里那颗心,却比水更为柔软。
若真能与他有来世……
“奇怪,此处怎地有沙子?”我轻揉眼角,不动声色地揩去泪。
趁他还未来得及种下朱砂,我连忙拎起备好的酒壶,斟满玉杯。执盏递到他唇边,柔声劝:“先喝些罢。权当是结个好彩头。”
——这并非是寻常的酒,里头混有秋海棠。
明燎道,秋海棠无色无味,可以忘情忘忧、挥别前尘。
我问他,既是隐喻离别,为何要以海棠作名?
明燎却答,海棠别名断肠,本就隐喻离别之苦。
原来冥冥中早有注定。
今日这出戏,不过是为了却我心中遗憾。朱砂既种,我往日未能言明的心迹便昭然若揭,算是彻底斩断尘缘。
昭华种或不种,已不再重要。
他的心迹从来都无需言明,我早就悉数了然于胸,也不欲让任何枷锁束缚住他今生,和往后的生生世世。
我要他自由,像伏泠娘娘曾说过的那样。
“少君。”我神色殷切,不停地劝,“喝罢。”
却不知为何,昭华任杯口抵在唇缝,迟迟没有饮下的意图。
“……真的要我喝下去?”他睫羽低垂,眼尾萦着的羞红消褪无踪,神色莫名难测。
我心底暗暗发怵,稳住轻微颤抖的手,强作镇定:“怎么了?”
“秋海棠。”昭华蓦然抬眼,浅灰凤目满载怒意,“酒里有秋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