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倘若动了心,便定会有始有终,绝不会三心二意,惹那人伤心难过、夜半枯坐,只知在无边黑夜里,不停地劝自己勿要贪心,要学会知足。
便该贪心一些的,日子才能有盼头。
我拽着昭华奔过巷口,途径一处,恰逢高楼有女子抛绣球挑选夫婿。
脚步停下,抬头望去——
雕着繁复花瓣的七彩绣球似飘摇浮萍,在人浪中无依浮沉,辗转几番,最后竟被昭华截获。
他捧着绣球,杵在原地瞧我。
我赠他的那身红衣绣工精致,自是分外惹眼,看着看着,我都快分不清这究竟是常服还是喜服。
总不能穿着我赠的衣服,跑去与旁人洞房成亲罢?
我心头火起,反手将绣球扬入人潮,扯着昭华退后,闷声道:“你不许接她的绣球。”
“嗯?”昭华轻挑秀眉,转眼看我。这时倒颇有几分昔日颐指气使的倨傲。
我以往真是最看不惯他这幅姿态。可如今复又得见,倒不觉厌烦,反而是另一番新奇滋味。
“怎么哑巴了。”昭华催促,“为何不许?”
我仔细端详他神色,怒意竟就散了,唇边盈起笑:“因为你此生只许接我的绣球。”
“……接下绣球,便是许诺终生。”昭华耳廓漫上烟霞,似已局促之至,“我不轻易许诺。除非那人愿意亲口告诉我,说他对我动了心。”
语落,他抬眼,静静望向我。
红衣染霞,鸳鸯织就。纵是世间无数丹青手,亦画不出他半分旖丽容姿。
琳琅天阙上,我曾说过我永不会对他动心。
但是我错了。
“昭华。”我右手探进腰囊,圈朱砂入掌,神色认真,“我对你——”
话音未落,人群忽然攒动起来,分拥着流向两侧。我遭受推搡,只得收声,护着昭华退后。
车马仪仗声势浩荡,周遭随从环绕,其一手执黄罗伞幢幡,绘有百鳞之长,高覆于龙袍加身的男子发顶。
旁人窃窃私语,原是当今圣上亲临,此行前去希音寺,是为沄洲城灾祸祭天祈福,以求仙界庇佑。
看来华盖所言当真不假。
我料想眼下这情形断不能求爱,只得将朱砂放回原位,扬手一指:“这幢幡是何物?怪好看的。改日我唤明燎也为我整一个,好生撑撑场面。”
“……蠢死了。”昭华将我的手按下,竟似有些无奈,“此为翳,华盖也。并非是用来撑场面这般肤浅,而是障蔽日月之光。”
障蔽日月之光?怪不得烈阳焦灼,惟有男子脚下阴翳一片。
我正欲再问,心中却忽地生出几分怪异。鬼使神差地,我改过口:“你刚才说……什么,是华盖也?”
昭华重复:“翳,华盖也。”
“哪个翳?”我尚存侥幸。
“拂高天之云翳,仰日月之光辉。”
云翳……
我头脑霎时空白。
第92章 共此残烛光·其六
“怎么了?”昭华问。
我思绪如乱麻,早没了朱砂求爱、夜游庙会的兴致,只想尽快赶回一峰寒岫,将此事在脑海中理个通顺。
昭华欲言又止,但见我神色萎靡,终也不做强求,随我打道回府。
将昭华送至红蓼渡口,我停住脚步:“殿中尚有要事处理。明日再来寻你,可好?”
昭华颔首,背影渐没入繁花院落。
我凝视着他,久久没有离去。怎料,待昭华回身落锁时,竟与我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相撞。
我不由得一怔。
昭华长指握上门环,淡淡看我半晌,忽地开口:“竹罗。你对我……是如何?”
——我对你动了心。
这六个字于我而言,意义深重。我生来固执,从不轻易许给他人诺言。一旦许诺,便定会至死方休。
然而现在望向昭华,我只觉周身极冷,冷得快止不住哆嗦。
情意缱绻,本该化作春雨润物。却不知为何,竟在此刻被凝聚成尖锐冰棱,直将我本就空荡的脏腑,与那不甚圆满的圆满,撕裂得更为彻底。
很痛。
又不敢与他言说二三。
“……这几日夜深露重。”最后我只笑了笑,“记得多盖两层棉被,勿要冻着了。”
送别昭华,我快步回到寝宫。
以红珠凤蝶传唤明燎后,本欲在案前静坐片刻,又因难以平复躁动心绪,只得起身反复踱步。
《玉翼蝶煞》、升霄灵香、妖王之争、血洗玄丹、沄洲城之变……
但凡起了深究的念头,便觉头疼欲裂,难以继续思考。
华盖到底给我下了什么蛊!
我扬手甩给自己一掌,痛感唤起短暂清明,方能凝神静气,细思其中的蹊跷之处。
《玉翼蝶煞》确实会令我短暂失却神智,变作只知饮血的怪物。然而,除却沄洲城那次变故,其余几次的错误决策,都并非是因功法的弊端所致。
那是因为什么?
我毫无思绪,恼怒间掌劲更猛,直将脸打得偏到一侧。唇角似破了皮,溢出温热液体。
顾不得擦去,我轻喘着气,忽觉灵光乍现。
……莫非是因升霄灵香?
譬如收降古铜金井那回,我分明不忍对那怀有身孕的鲤鱼妖出手,但嗅见灵香的气味,我竟就狠下心,亲赏她鞭刑。
如今想来,我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遭受灵香驱使。
我攥指成拳,轻微地磨起牙。
明燎进屋的时候,我正端坐在铜镜前,指尖流窜灵力,安抚着这张被扇打到肿如猪头的面容,将其恢复如初。
他双手环胸,仔细端详我片刻,半开玩笑半当真地打起趣:“小烛罗,人家这才入了红帐,还没好好风流快活,便被你以凤蝶急急招来。看你这架势……怎么,莫非是求爱不成,你恼羞成怒,又不舍得将气撒在你那好情郎身上,就来祸害自己,连人家这狐头军师都不放过?”
我今日没兴致与他插科打诨,开门见山:“堂兄可知升霄灵香的由来?”
“由来?”明燎微怔,“怎地突然问起这个?”
神智渐而混沌,我狠掐向自己手肘一把,方得以续声:“此物蹊跷。”
“天可怜见,小烛罗终于开窍了。人家那时便提醒过你,升霄灵香来历成谜,举世罕见,更是有价无市。就连像人家这般见多识广的妖怪,在此前,也仅有幸瞧过一眼。既然如此,华护法又是如何寻来这堆积半仓的灵香助你修炼?”
举世罕见,有价无市。
那时不以为意的字句,而今有如千斤锤,将我砸得动弹不得。良久,我颤声道:“堂兄,我曾见过升霄灵香的。”
“何处?”
“……玄丹。”
不错,我想起来了。
那时云杪假意缠绵病榻,我担忧其安危,便硬着头皮造访云翳居所。
缭绕雾气将那阴冷面容罩得模糊不清,而屋内四角常燃不息的熏香,就是升霄灵香。
——此香在玄丹极为寻常,各家各户都会常备一二,并非明燎口中所称的那般罕见,更遑论有价无市。
云杪似不喜升霄灵香气味,也严辞喝令不许我接触此物。我那时对他惟命是听,自当避之如蛇蝎。
虽曾耳闻目见过,却对此香的用处与来历知之甚少。
后来,我被复仇与怨气冲昏头脑,满心只念着精进功法,无所不用其极,更是奉灵香为珍宝,从未生过疑虑。
古怪……这升霄灵香,定有古怪。
否则昭华怎会闻之色变?否则我又怎会无故上瘾?说不定那什么与功法相辅相成的说辞,都是空穴来风!难怪我近来心神时常难以自抑,无意间铸下许多罪孽。
耳鼓无故嗡然作响,神智似又要被拉入泥潭。
我当机立断,五指穿过发丛,狠揪起头发,凭借着发根传来的剧痛维持清明神志,将心中所想全盘托出:“华盖极有可能来自玄丹。若我推断不假,他许是云翳元神所化就的分身。”
明燎沉吟:“小烛罗手上有何证据?”
“尚未。”我蓦然抬眼,“还需你助我一臂之力。”
“说说看。”
“我行事不便,需你替我走一趟,借来言衷瓶。两日后,我要亲自审问华盖。”
言衷瓶,顾名思义,凡入此瓶者,言词皆由衷。
阴谋诡计无可遁形,一问便知。
“言衷瓶……作何要如此麻烦?”明燎俯身贴近我,瞳仁竖作一线,浅金色波光如粼粼海浪翻涌起伏。
他修为不若我高深,这等媚术难以迷惑我心神。虽知如此,我仍是被那惑人美色晃了双眼,匆匆别开目光,咬牙道:“你又是何意?”
“这可是我们镜湖的拿手把戏。”明燎笑意吟吟,“小烛罗不会不知晓罢?”
“知晓,但……”我皱起眉,欲言又止。
我对半妖这个身份深恶痛绝,平日连露出原身都已觉忌讳,更别提去使这等不入流的媚术。
明燎循循善诱:“想这么多作什么?手段下作不打紧,管用就行。华护法修为与我相差无多,远不如现在的你。你这般盯着他看,再对他勾勾手指,保管他连祖宗三代秘辛都一并吐露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