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文买个人,确实是便宜的不行。
很快就有人围过来看,却没人出价要买。
“你看看你看看,这个样子要买回去,是买个大爷带回去养着,还是买来做善事收尸呢?”围观者当中有人啧啧摇头,“莫说两百文,就是白送都亏了。”
任凭周遭议论纷纷,那人只是蜷缩在柳树下,身躯瘦弱,薄薄两片肩胛骨如蝶翼在脊背上支楞着,像是某种受伤的小动物。
卖人的壮汉一听急了,道:“这人可是皇城获罪的大官家被抄没,发卖到我们怡香院,别看他现在这样,之前也是细皮嫩肉、金贵好看到不行的小少爷呢!”
“只因他不听话,划伤自己的脸,坏了我家妈妈的生意,这才被打折了手脚,在这里贱价出卖。”
说完,壮汉抄起一桶商户人家置放在门前的水,命同伴抓起那人的乱发,然后不分头脸泼上去。
脸上的血污被冲掉,周围人群齐齐发出“啊”的一声。
这人肤色苍白,微微颤栗着,五官秀丽,眉宇间一段历经无常世情的楚楚哀伤。
大约因为断肢疼痛难忍,他贝齿用力咬着下唇,整张苍白的面容只见唇间一点鲜红泌出,如同皑皑雪地里落了一瓣红梅,果然十分动人。
只不过左脸颊上一道皮肉翻卷的伤口,如同撕裂的美人画卷,破坏了整张脸。
壮汉揪着那人的头发,迫使其仰起下颔,得意洋洋让围观众人瞧个清楚:“你们看看,都来看看,单就这张脸,两百个钱值不值?”
“什么啊……不、不都划坏了吗?”有人意动,却还想讲讲价,于是嚷嚷道。
“傻不傻,这人要是好好的,还能卖你两百个钱?!”壮汉瞪眼,“在我们怡香院挂牌,一晚上都得收十两银!”
“两百个钱,带回去只管玩,哪怕玩个三五天死了,也上不了当、吃不了亏!”
壮汉还要接着推销,却听到一个清清浅浅的声音响起——
“他叫什么名字?”
一回头,就看见一名坐在轮车上的公子。
他们这种混迹于青楼市井中的人眼最毒,一看对方罗衣披身、豪奴在侧就知道不好惹,于是收了刚才的气焰,躬身讷讷道:“回公子的话,锦林……他叫锦林。”
锦林当然不会是这人原本的名字,而是没入青楼之后取的名字。
锦林听到周围原本喧扰讲价的声音此时忽然安静,抬眼在模糊的视野中,隐约看到一个坐轮车的公子。
唇畔勾起一个不明显的笑,满含讽刺。
是个残疾啊。
第20章 神技
身躯残缺者许多都内心扭曲狠毒,比如皇宫里的太监,有恶癖的不在少数。
没曾想今天轮到自己……
锦林刚想到这里,就听卖他的壮汉向那残疾讨好道:“公子,这只值两百文的腌臜玩意儿别污了您的眼,我们怡香院有更好的清倌人,个个知情达趣,琴棋书画都来得,您要喜欢的话随便挑随便选……”
卫渊却打断壮汉的话,道:“我就要他。”
“卫琅,给钱。”
卫琅道声是,掏了两百文出来给那壮汉。
因为明摆着卫渊来历不凡,周围也没人敢和他争,都看着那壮汉解了柳树上的铁链,递给卫琅。
钱货两讫。
道旁的二层酒楼包间内,有人头戴黑纱幂篱,手握酒杯临窗往下看。
“殿下,那是周小少爷!”
当壮汉那一桶水泼到锦林脸上,露出容颜时,旁边有侍从惊讶的低叫出声。
“阳骁,闭嘴。”
幂篱之下,传来沉稳磁性的男声:“周家蒙蔽圣听干涉司法,已被满门查抄。这世上,哪里还来的周小少爷?”
“哦。”眉清目秀的侍从应了,一双眼睛还是忍不住直往下瞟。
那可是周小少爷!
三岁随祖父游历天下,十三岁献江山万里图于御前,满腹锦绣风姿翩然的少年郎,九公主只在殿上见他一面,就生了相思病。
都说是状元种子飒爽俊郎,谁知却落得如今这下场。
一年前还跟殿下在一处策马纵鹰、赋诗登高,算起来今年也就十六,还是十七岁?
皇城就是这样,有人默默无闻青衣布履,能得蒙圣眷一步登天;有人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却举族一夜间坠入地狱最深处。
“殿下,你看、你看,是那群人买了他!”阳骁又开始低低惊呼,“我们之前见过!”
娘的,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为一顿饭顶撞他的那酒窝蛮横小子。
岂止是不给他脸,连他家殿下都捎带了进去。
黑纱笼罩之间,男人轻轻点头。
那样一群人,卖相之好,确实过目难忘。
看起来到稷城也很快找到买主,混的挺不错,不过也就如此了。
“今天,我不仅要买了他,我还要治好他。”
楼下传来那残疾公子的声音:“卫琥,给锦林解枷。”
卫琥应一声,上前握住锦林颈项上的铁环,用力往外一掰。
就见那铁环如同纸糊的一般,断裂成两个半圆,沾着破碎的皮肉,砰当一声落在地上。
露出一截血肉模糊的颈项。
围观人群哗然,当初竟然是烧红了铁,活生生焊上去的!
还有,那个叫卫琥的家丁力气真是大……
锦林脖颈一轻的同时,传来一股剧痛,他本就惨白的脸色更白了几分,差点疼晕过去。
然而他额头冷汗淋淋,却咬紧了牙关不肯叫出来,心里变得松快了一些。
就算立刻死了,他也总算不必戴着象征耻辱的铁罪环死去。
“卫琥,带他去百宝斋,找掌柜的要个房间,我要给他治伤。”清清浅浅的声音再度于不远处响起。
锦林抬头又看了那残疾公子一眼,目光中的讽刺和戒备慢慢消减。
这人买下自己,却不顾自己的身体状况,强行拆解铁罪环,又马上在街边的商铺要房间隔离众人,根本就没有带自己回去私下慢慢亵玩的意思。
说是治伤,其实是想快点杀了自己吧。
也是。
自己沦落风尘玷污家族门楣,又当街赤身被人叫卖,这是为着自己好。
也不知这人是家里的哪一门远亲故交,看样子跟自己年龄也差不多,却从未相见结识过。
一张棉布床单从天而降,裹住锦林湿淋淋的身体,卫琥将他打横抱起,朝着百宝斋走去,嘀咕道:“你这小子运气不错,遇到了我家公子。”
锦林大半张脸被包在床单里,纤长眼帘颤颤如蝶翼垂落,神色不辨悲喜。
这事儿,百宝斋的胖掌柜内心虽嫌晦气,但对方是刺史公子,还是花钱大方的主顾,也只有陪着笑脸,让伙计在店铺后院快快收拾出个房间。
锦林被放在房间的床上,卫渊和卫琅进去了,卫琥和地衣则在外面守着门。
百宝斋前,一群看热闹的围得水泄不通——
“说是治伤呢。”
“治伤?治伤就算不去医馆,好歹也去个药堂吧,去百宝斋治个什么伤?”
“是啊,没见带医箱进去。”
“是等不及,带进去……做那件事了吧。”有人不怀好意嘻嘻笑。
有人念佛道:“阿弥陀佛,别瞎说,看那位公子相貌举止,定不是行禽兽所为的人。肯定是见人不太好了,路上颠簸来不及治,先在这边给包扎止血。”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呢?”又有人反驳。
“殿下殿下。”酒楼上阳骁竖着耳朵听楼下众人议论纷纷,看的目不转睛,八卦之心熊熊燃烧,“您觉得是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都与我们无关。”男子掀开一点黑纱,露出线条坚毅的下巴和棱角分明薄唇,啜饮一口酒液,“少管闲事。”
阳骁是这两年他收在身边的,忠心伶俐,就是还没经过事,好奇贪新鲜。
幸亏是跟着他在外面跑,要是在宫里这般不稳重,不知道能活过几天。
“……哦。”阳骁顿时泄了气。
又过了一刻,男子吃好起身,朝着仍往窗外探头观望的随从道:“阳骁,走了。”
阳骁这才反应过来,跟着男子走下酒楼。
他俩刚踏下酒楼,就见人群像炸了窝的马蜂般,哄然散开,有人在喊——
“出来了出来了!”
紧接着再听不到原本的闹哄哄乱纷纷,一片寂静。
落针可闻的寂静。
不正常的寂静。
戴幂篱的沉稳男子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如同浇铸在原地的塑像,再也挪不动脚步。
头皮发麻,热血哄一声从心底冲上来,双手止不住的微微颤抖,继而握成拳头。
轮车发出轻微的吱吱声,上面坐着冰雕玉砌的少年公子,身后是那既俊美又看着不好惹的随从,推着他从百宝斋走出来。
而在轮车一侧,陪伴着那公子同时走出来的,还有周嘉。
从前皇城周家的小少爷,如今流落风尘的锦林。
不久前还四肢折断连爬行都不能的废人,步履如常的,走了出来。
他应该是借用了店铺伙计的衣裳,穿着一件布衣,头发用布巾束起,脚下一双千层底青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