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少夫人。”尚小书朝屋里鞠了一躬。
尚少爷跟尚少夫人齐齐回头,少夫人连忙擦干泪水,端回家母的架子轻轻点头示意,尚少爷略带歉意的开口,“尚先生,今天家里有点事,我给大官请一天假,麻烦你了。”
尚小书抬脚进门,“没关系,我不是来找大官的,我来看看老爷。”
少夫人起身道,“尚先生,老爷不大舒服,不见客,您先请回吧,有什么事,过后再说。”
“他不会有事的,你们别担心。”尚小书自顾自地说,“我跟老天做过一个交易,它保你这辈子称心如意,安然无恙。”
“尚先生!”少爷微微抬高了声音,一向举止得体大方的他情急之下竟伸手扯住了尚小书的袖子把他整个人拽得都猛地往后倒了一步,“不好意思,你找父亲大人有什么急事吗?”他窘迫道歉,松开了失态的手。
年轻人,果然不够成熟稳重啊。尚小书笑出了声,又意识到不妥,看着面前带着惊恐的眼睛他清清嗓子,恢复正色,“你从小就是个书呆子,不爱玩,只看书,也不爱跟人打交道,总是躲起来,被其他小孩子孤立了你就找了一块石头当朋友,你把它藏在袖子里,有什么事都跟它说。有一次,人家把你欺负得狠了,你扔了石头去砸,石头没了,也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
“尚家每年年夜饭前,你大姐就弹琵琶,你二姐跳舞,你三哥耍剑,你四哥吹笙,你五姐一口一坛酒,你六哥摇头晃脑地题词,而你只能表演一个背诗,‘停杯投箸不能食......’背完后,你八弟开始唱小曲,你九妹站在凳子上画金雕。”
“你八岁那年,在门前大桥下发现一只快饿死的狐,于是你每天都把家里的荷叶鸡偷出来给它吃,你救活了一只动物,然后被你爹罚了一个月。别人误会你自私自利,偷鸡摸狗,你也从来不解释。”
“你还怕黑,又怕被人知道,每晚房里熄了灯后,你都要偷偷跑到院子里,看一整晚亮堂堂的月亮。如果那天无月无星,你就溜去舒来的房里度过,美名其曰‘促膝夜谈’。”
“你是最守规矩的了,从小到大做过最出格的一件事居然只是二十岁那年□□偷看姑娘,结果还被人家的家丁发现,把你当成采花贼抓了起来,后来,那位姑娘被你娶了进门,也就是,现在的尚少夫人。”
少夫人红了脸,不解地问,“尚先生,都是从哪听说的?”
尚少爷脸上的表情甚是精彩,皱眉,张嘴,咬牙,握拳,闭眼,“我自己都忘了的事,你又如何得知?”
“我亲眼所见。”他回头看着面面相觑的两人,咧着白牙笑问,“那我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见他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尚少爷也不好逼问。尚小书能清楚说出这么多事,来头肯定不简单,可能是父亲告诉他的?而自己对他真是一无所知,眼前人执意要见父亲,他也只能妥协一把。或许真如他所说,父亲没事了。那就最好了。尚小书一出现,好像就能让人放心。放心尚小书绝不会害他们,放心尚小书是个可信之人,放心尚小书真的很靠谱,至于为什么笃定,他也说不上来,感觉?“大夫说父亲大人需要安静的休息,尚先生最好半个时辰......”
“能请你们都回避一下吗?”尚小书很有礼貌地得寸进尺,“我在的时候不希望有人打扰我们。”
尚少爷瞪大了眼睛,良好的修养不允许他出言斥责。少夫人识相地把他拉走了,“就随尚先生说的来。夫君,我们去送送客人吧。”
午后,阳光耀眼。
尚少爷、少夫人接应着宾客,仆人们也忙碌起来。亲友一个个离开,倒显得人走茶凉。
尚老爷闹腾的房间的安静了下来,尚小书穿过冷清的走廊一步一步往那人走去,步履安详,从容决绝,跟离开青丘的背影一模一样。
“大官,你能离开一下吗?”他拍拍趴在床边的尚大官轻声询问。
“哦,好。”尚大官一直看着尚老爷,什么也没问便起身走了。
阿满顺手帮他关上了门。
那地荒凉阴森,四处鬼火幽然,他看着眼前的铜墙铁壁发呆,楼牌苍劲有力横书“鬼门关”。
几个粗犷野蛮袒胸敞肚的大汉把他撞了一把,他踉跄了一下却没疼痛的感觉,稳了稳身形,后知后觉发现那撞他肩膀人居然是半个身子直接穿过他身体走过去的,他还久久没回过神,而那几人早就看也不看他一眼便大摇大摆进了城垒。
这关大石铁门,戒备严森,两旁十八鬼王把守,牢不可破。他伸手掏掏袖口,里面果然有一张长三尺,宽二尺的路引,上印“为丰都天子阎罗大帝发给路引”和“天下人必备此引,方能到丰都地府转世升天”的字样,还盖了“阎罗王”“城隍爷”“丰都县太爷”三枚印章。
“原来,我真的死了啊。”他笑笑,摇起扇子甩着路引入关。
过了鬼门关便上一条路,“黄泉”。
一路上有许多不得投胎转世的孤魂野鬼在游荡,他好奇的四处张望,他还是只新鲜的鬼,第一次来冥界见什么都新奇,他的双脚离地三尺,吹过一阵阴风都能把他刮走三米远。
他打开扇子挡着风加快脚步往尽头走去,等看见水波翻滚,却听不到潺潺水声,那就是“忘川”了。忘川河在黄泉路的尽头,这一路上,河边,彼岸,都开满了大片大片只见花不见叶的曼珠沙华,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彼岸花”。红映映连着天地,像他在人间见的最后一次夕阳一样美丽。
“男儿有泪不轻弹,兄台为何如此伤心?”他一路赏花,花很美,一簇簇火海如凤凰涅槃,忽远忽近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地打搅他的兴致勃勃,他从花丛中拉出那只正在哭泣的鬼魂搭话,“你哭得像鬼叫。”
“兄台有所不知啊。我刚新婚便上了战场,为国而战死死而无怨,只是可怜了我的妻子啊,她还在等我回家呢,我有憾,不甘就此投胎转世,便游荡阴间等我的妻子共赴黄泉,今生无缘,只求来世她能寻个好人家。”说完,鬼魂又哭了起来。
“没想到兄台也是只重情义的鬼啊。”他拍拍鬼魂的肩膀却扑了个空。“你看黄泉的花开得多红艳,就像你那位新娘,你知道彼岸花的故事吗?”
“天下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彼岸花,一个长在彼岸,叫曼陀罗华,一个生在忘川河边,叫曼珠沙华。站在彼岸看此岸,这是天神开的一个玩笑。它们在春分前三天和秋分后三天开花,一生一死,视为不详。花开一千年,叶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啊,彼岸花,多么凄美的一个故事啊。”
他啧啧称奇,哪料听完故事的鬼魂哭的更伤心了,狠狠地拂了衣袖飘走。
手伸在半空张了张又缩回去,鬼尚且生死不渝,那,活着的一切呢?他,现在怎么样了呢?
彼岸花开,花开彼岸,花开无叶,叶生无花,相念相惜不相见,飘渺独自彼岸路。
花很香很哀愁,尚关踏着花走过黄泉,脑海里都是生前的一幕幕,是初见时仙气绝尘的小输,是学习时生气勃勃的小输,嘲笑他时的小输,陪伴他时的小输,闪闪发光的小输,是我的小输。全都是尚输,永远不能忘记的尚输。他的心神晃了又晃,跌倒在奈何桥口。
面前恰是一块大青岩,用朱砂写就“三生石”,色红如血,熠熠生辉。上头还刻着“早登彼岸”四字。相传这是女娲补天时剩下的一块顽石,立在奈何桥旁亘古不变,他想了想,咬破手指写下大名。
“尚关。”
他听见有人唤他。
转身一看,一位老妇人,穿戴整洁,笑容可掬,拄着拐杖,手中还拿一碗汤。
“孟婆。”他笑了笑。
“三生石可以看到人的前世今生来世,你为何不看?”孟婆走到他面前。
“前世不是我,今生已知道,来世无需看。”尚关不以为然笑着,摇着扇子好似在自家后院闲庭信步,“孟婆,你在冥界看尽世态炎凉,心中可还有系挂之人?”
“系挂算不上,只是染了凡世的执念罢了。”孟婆抬头,又五百年了。一如既往的不见天日,浑浊朦胧。乌鸦压城,乌云密布,妖冶的彼岸花便是唯一的色彩。“我在阴间熬起汤成了孟婆,看恩怨情仇无数,他在天宫当了月老绕红线,促佳人幸福美满。上穷碧落下黄泉,我早就习惯了。”
那老头我是知道的,总是躬着腰满脸笑容,缠那纷乱扰扰的红线,身边一只小老鼠捣乱。尚关弯了眼睛,看见孟婆手腕处有段红线,此去经年,残破不败。
“执念,也是系挂的一种啊。何必遗忘或放下?”他说,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指,干干净净的。“心心念念是件好事,以此让自己变得更美好,更强大,更快乐。没有一股执念,为何要行尸走肉的清醒着?连鬼魂都是满怀希望,重情重义的。”
“是吗?那你喝碗汤,喝完就都忘了。还没见过哪位,能情深至此。”孟婆自嘲笑笑,把碗递了出去。“喝了它,去投胎转世吧。当真命中注定又何惧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