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或命巾车,或桌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再睡会吧,醒了我还在。要下雪了,快过年了。”
尚关便听话的闭上了眼,嘴里絮絮叨叨,眼神渐渐溃散。
“死后,是不是要变成鬼?没人给我烧纸钱,是不是就成了孤魂野鬼?那我,要不要绕着道士走?做鬼还要去索命吧?我不想害人......要索谁的命呀?”
“小输不是能看见很多东西吗?以后还能看见我吧,我就待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只是暂时离开一会,还回来,如果离开太久,我换个地方继续等你,你不来,我不走。”
“可是,下辈子的尚关,还是尚塞域吗?我不做明月居士了,那我又是谁呢?如果我不是尚关,小输还会认识我吗?如果你找到我了,我会不会又不记得了?我想你来,又不想你来。我想你把我忘了,又不想你把我们的事都忘了。总之,总之只要小输过得很好就好了。”
“好久没见功成名就了,没想到送别,竟是永别了,早知道,就把酒都喝完了。功成现在应该已经是大护法了,名就也应该当上少司命了,他们一定很开心。功成的剑法还是我教的,能用来保护狐崽子们真是太好了。名就,名就话多,肯定跟青丘讲了许多人间的事,还会把我说上吧,哈哈哈哈哈......我真的,好想念我们。”
“明年过年,要怎么过呢?”
尚输揉着他再也暖不起来的手,一年里最后一个月,没有苦尽甘来。“不怕,尚关是神仙,神仙都是住在天上的,以前你不与旁人同流合污他们便排挤你,所以你只有下凡历练躲个清静。像我,我也是下凡历练,我是心宿,你是星宿,你比我厉害,比我早一步回到天上,你在那等我,我会去找你,我一定会找到你,忘了我也没关系,我都记着呢,如果你还想记起我,我就把我们的事情仔仔细细,一遍一遍跟你讲,我在你心里这么重要,你会想起来的。然后我们去见功成名就,我带你去看青丘,带你去洛阳,去做一切想做的事。你永远是你,不是尚关的你。我也是我,不是尚输的我。名字只是在人间的一个称号,你和我合起来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知道吗,合起来就是我们。”
尚关的眼眸像一泓秋水,含了太多伤春悲秋。原来我们,合起来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夫君。”他费力张嘴,那话沙哑不成声,眼角缓缓留下一行清泪。
“卿卿,卿卿。”尚输偏偏听得一清二楚,摇着他手笑得悲情,“我在呢。”
那名男子安安静静不言语,纹丝不动宛如止水,目光柔和,里面倒印憔悴苍老的尚输,那么专注深邃。
烛火终于灭了,有什么东西也灭了,尚输眼里的光芒一点一点黯淡成渊。
“睡觉怎么还睁着眼。”他慌慌张张把怀里的人捂向胸口,只是睡着罢了。
“卿卿怎么不说话了,不是让我陪你聊天吗?”他晃神,坠入那阴曹地府,不愿清醒。“好,你不说,我说。要是吵着你了,你就起来打我。”
“你第一次进大山,那是我还很小气,现在也没多大方。你一来就跟功成名就交好了,呵,那两个小叛徒,我看不顺眼,用法术毁了你的小屋子,你们几个在大雨里狼狈不堪,而我痛快至极,你出现以后,我九百年来第一次觉得有威胁,那种无时无刻担心被剥夺什么的危机感太让人绝望了,我赶不走你,又要故作轻松,其实心里可难受了。”
“知不知道,我跟你第一次下山去过年的时候,我见到了月老,他给我们牵了姻缘线,当时我还气他乱搭线,硬生生被气哭了。那是我第一次哭,还是被气的。但现在我可感激他了,神仙就是神仙!我总有一天要到玉帝面前好好夸他。要说悔恨的,只恨怎么没有早点娶你?”
“我第二次哭,又是被气的,还是被区区一介人皇氏。正月初七的晚上,在山头顶着大风,第一次说心悦你。那是我第一次动心,更是第一次袒露,心在砰砰直跳,期待不已。你却说我在开你玩笑,你有没有良心?我拿族长夫人之位跟你开玩笑吗?我的心你不要,我碾碎了也不便宜别人。”
“我喜欢你春风得意的卖弄学识,坐观成败。喜欢你带我去看这繁华人世,众生意乐。喜欢山里种的各种瓜果蔬菜和你做的每样八珍玉食。这些我还没听够,还没看够,还没吃够。只要身边是你在,我不吃不喝,不听不看,甘之如饴。”
“你投胎啊,就投个好人家,被宠着,被爱着,全天下的好东西你都要有,我把所有给你。这一世,轮我做师父,你对我的好,我加倍还。你说好给我的诺,我可都记住了。你要我做的事,我也不会忘了。好好等我,不许食言。”
这些话千头万绪,杂乱无章,偏偏他要说,一直说,喋喋不休,聒噪如蝉,说得口干舌燥。
“你总唬我,待会就会跳下床生龙活虎的对不对?这次不好玩了,我真被你吓着了,你快起来看看我呀!”
“别睡了,睡得太久了,先醒醒吧,是不是活着太累了,所以才选择长眠?可是你一直不醒的话,就见不到我了。”
“都还没好好道别,怎么就一去不复返了?早说过我懒得给人料理后事的。”
尚输失魂落魄低吟,声音越来越小,如蚊蚋,费力去听才勉强听到几个音。眼睛红似血月,再也流不出泪,一眨不眨的,干涩无比。嘴里好苦,口水都咽不下去,也没人塞糖子了。喉咙更难受,要不停倒吸冷气才能微微喘气。
他化回狐形完完整整把尚关圈在中间,纤细的木床承受不来这重量,咯吱咯吱苦苦支撑。被子盖到脖子,太阳变成月亮,星光又在竹隙间漏下,像以往无数个寻常夜晚,睡着了,再醒。冬至就这么过去了,再也不醒。
那颗心再也不会乱撞。纠缠了数年的红线无声无息就消失不见。苦和悲把屋子填满,麻木到失去了痛楚,无所谓,反正,再也没有能失去的了。
整座大山都那么空,曾经拥有过的,已经分不清真假了。那些活生生,历历在目的东西一瞬间消失,像记忆犹新的过去,像恍若初见的岁月,像以为生生世世的姻缘线,不知去哪,一如那人。
很快就过年了,那是个大团圆的日子,这一天里所有家人都会回来,一起拜年,一起吃饭,喜气洋洋的。以前每一次我们迎新春也都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明年就只有我自己了。以后再也没有白驹过隙,只有度日如年。
你不在的话,生活没什么不一样,所以我也不想待在这个都一样的人间了。我本不爱凡间,更不期待过节,不过有你,顺带都喜欢了。
“你这么爱笑,再笑一次好不好?”
“早饭都还没吃呢,你要走那么远的路,饿不饿啊?”
“是真的不在了吗?尚关?山长?卿卿?”
“我们的姻缘,怎么就断了呀?”
天边破晓,山间又泛起迷雾,灯盏又燃尽,他独守一夜。晨鸡鸣鸣,雨过天阴,黑夜将尽是黎明,而黎明后是永恒的黑夜。
身躯早已没了余温,面色红润,变得肌黄,他就这么一直看着,静坐良久,像扎了根的木桩。
枝叶上熟透了的椭圆形黄皮,带着细绒毛,包裹白色果肉,藏起翠绿种子,掉进了软烂的土地。
毫无焦距的空洞突然动了动眼皮,“夫人啊,咱们山里最好的那树枇杷竟是我种的,准确点,是我播种来的。总之,耕田这件事,我可比你有天赋多了。等枇杷成熟的时候,我就挑最大最甜的给你。你睡在树下,我依然坐在枝桠上,再背‘人之初,性本善’给你听。一切我都好好留着,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看到它都会是生意盎然,郁郁葱葱的老样子,但你千万不要来看我,不然我一定大哭大叫像个疯子。”边说边着手为男子梳洗打扮起来,动作那么小心谨慎,兢兢业业,分外轻柔地,好似怕惊了什么绝世国宝。“但你要是回来看我,我的九条大尾巴一定全窜上天上去了。”
一别两宽,一别两宽。一别,两难宽。
尚小书终于走到了尚老爷的房间,正中央挂着的是那副“空”,高山巍巍,潺潺流水,竹屋一间,枇杷一颗,画中两人,栩栩如生鲜活如初,落款处盖着尚光的印。
他静静看着画,也似画中的男子般吹起了笛,不知不觉吹出的竟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是你吗?小输。”
“尚关。”他回眸,一笑百媚生。
第22章 各生欢喜 一别怎么可能两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