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青丘何曾需要低三下四去求一位族长?既然你如此不乐意,我拱手相劝还显得强人所难了,遂你意去,青丘国再无日无边,你不配当青丘的狐子。”女人面带愠色,声音徒高,“好啊,世间这么多美女,你去爱一个男人。为了一个男人,养育你的故乡都成了负担?你一走,前赴后继数以万计!‘乱世清心,太平为王。循规应天,无责有道。’狐族教的,你是忘了一干二净。从人间历练一趟回来,输得一败涂地,还执迷不悟。族长之位难道比不上一个凡夫俗子?你从小到大整整生活了九百年的地方还比不过一个只认识几十年的人?他有什么好的?他能给你什么?我真是瞎了眼,看错了人。让你三分面,是因为你曾是九九一代里我最看好的狐子!而今天,你太让我失望了。”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尚输呢喃,他不在意别人怎么说,道不道,无所谓。脑海里回响自己当年说的话,一遍遍,铿锵有力,坚定不移——
“只有你,我只要你。”
“你是我第一个爱上的人,唯一一个,最后一个。”
“全天下,不及你。千百年,我等你。”
“尚关!我心悦你!”
成王,身边没你伸的手。成仙,转身无人再抱我。我只想,醒来,睁眼,是你。
“我只是爱上了一个人罢了。”狐女说的什么话,他也不知道了,努力分辨出那段话的可听之处,倒了几遍,全是老套的怒气冲冲加夹痛心疾首。事已至此,有错在先。自认惭愧,任凭处置。自身难保之际却还急于纠正话里的对错,“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只是他。”
“妖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你说的一介凡人一直把我当宝。在我短暂的几百年中,我只记得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很快乐。他哪里不好了?”说完,心好像如释重负地清醒了,索性强硬回到,“我没让他失望。”
“你应当知道后果。”女人缓缓走下阶梯。
“我应当承受后果。”尚输目光随她移动。
女人和他并排坐在依水而筑的亭台边,双脚轻轻撩拨水面,鱼儿荡着涟漪而来。
“时辰还早,听段往事再走吧。”
天又下起了雨,过眼云烟也煞是好看。带蓑笠的捕鱼人撑着小舟收回天网,背箭筒的狩猎者穿梭丛林查看陷阱,人界的孩童现在应该从学堂鱼贯而出,吵吵嚷嚷。
青丘掀开了那件不为人知的陈年旧事,荷叶摇了一池,水滴滚成明珠,座上的茶凉了三盏,心绪飘渺,也许后来,我也会成为故事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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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孟子]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梦微之》白居易]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唐多令·芦叶满汀洲》刘过]
第24章 青丘族长 冥冥中自有定数
“少爷,前面有个小孩子挡了路,走不了了!”马车猛地停了下来,茶水一滴不剩洒在右手,有小厮跑到窗前跟他报备。
马儿不安分的扬扬蹄,前面传来吵杂声,他不紧不慢擦干手,摇起扇子下车,一身银白,扇中洋洋落着“陌上花开”,男女老少纷纷侧目,他好看的紧,站在这人海熙熙中似仙子。
“尚家家主出来了,真是人中龙凤啊。”
“早听闻尚家家主年少有为一表人才,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人群中细细碎语传入他耳中,人们忙着赞叹这位有“临安城第一美男”之称的年轻家主,姑娘家更是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红光满面的一睹芳容,他笑得勾人也有些惆怅,“枉费我一身才华,却都只顾看我皮囊。”
他一步步向前,人们便自发让出一条道,大街中一个脏兮兮的小孩蜷缩着身子挡住了去路。
周围嘈杂的声音都消失了,有道颀长的身形在我面前挡住头顶刺眼的阳光,投下一片阴凉,一双洁白无暇的踏云靴闯入眼帘,那时我竟还不知道,在一个晒得让人头脑发热的晨间,我会追随这双鞋的主人一辈子。
“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何拦在路上?”这是我平生听过最温柔的声音,是问我吗,忍不住抬头一探究竟,撞见了一位谪仙。
那孩子抬起头,我总算看清他的模样,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弱不禁风的小身板,一头杂乱无章的头发下掩着一张瘦巴巴张兮兮的脸,唯有一双占了一半位置的大眼煞是好看,璀着光比旭日还亮上几分。
“我......”他正想说些什么,一块庞然大物风风火火冲到我面前,扯着大嗓门嚷道,“恭候尚老爷大驾,不知尚老爷屈尊至此,朱某怠慢了!”
我展开扇子挡住那人的唾沫四溅,他雄厚的身躯严实遮住了小孩,我不得不正眼瞧他。一身俗气的枣红大袍,供着手,宽大的衣袖沾了油渍,一片金光闪闪,肥头大耳,一双绿豆小眼,一嘴龇黄牙板,见此模样,心里起了一阵恶寒,不动声色退避三舍。
那人大步一跨,又近了我几分,脸上都是讨好的笑,“小人生的寒碜,脏了老爷的眼。听闻是朱某的贱奴扰了老爷的车驾,老爷勿怪,朱某这就把奴带回去,恕朱某管教不严,来日再好好上门登访给尚老爷赔罪。”说完,一步一步往孩子走去。
我整个身子都颤了起来,哆嗦着往人群里躲,却轻而易举被提起衣领,“不,不要!放开我!我不要跟你回去!”我奋力挣扎,蹬着腿双手往后抓去。
他吃痛收回手,我重重摔在地上,见那张凶神恶煞的猪脸抡起拳头,有好事者争抢观席,有怕事者纷纷朝外躲去,市井街道人头攒动众生百态,偏偏少了几分传说中的江湖侠气。
“慢着。”
我悄悄睁开眼,一纸扇拦住了粗如象腿的手臂,是那位素不相识的仙人出手相救了。
看到自己被拦下朱苟明显也愣了,看着尚光阴晴不定的脸,小心翼翼开口,“尚老爷,朱某......”
“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小的孩子你也敢下狠手?把我大宋法当什么了?”尚光收回扇子,不卑不亢的两句话,凉飕飕的叫太阳都缩进云里。
不知是谁嗤笑了一声,于是围观的人都大笑了起来,他们笑人卑言微的无可奈何,他们笑心高气傲的路见不平,他们笑堂堂大宋临安街上的一起鸡飞狗跳,他们目睹了一场从今以后注定被遗忘的半路被截的街头欺霸,主角有三个,我,你,他。
而此时此刻,被满大街的人看了笑话的朱苟,尴尬的用停在半空的手抹了抹额头,脸耷拉着,讪讪开口,“尚老爷哪的话,朱某一介草民哪敢犯大宋法呐。”他朝天拱拱手继续道,“只是有些贱奴就是欠收拾,这一心慈手软,不知又要闯出多大祸,今日朱某不教训教训,他日若再冲撞了别的爷......”
“我与这孩子有缘,从今以后他就是我尚光的人。朱老板可还要动他?”有双手伸在我眼前,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比姑娘家的还要好看,我伸手,就像抓住了整个天下。
“尚老爷,尚老爷,这孩子可是他父母卖的给我的,我,我花了......”那人在我身后叫唤不停,我抬颚,立即有识相的小厮给了一袋银子打发他走。
“谢谢尚老爷,谢谢尚老爷,尚老爷真是活菩萨啊......”那声音激动万分起来,不用回头我也能想象出那张谄媚讨好令人作呕的嘴脸。
人群也沸腾起来,翻来覆去赞扬的无非也是那些陈词滥调,刺痛我眼的却是这孩子发抖的双肩。重新坐回马车,放下帘子,我拍拍他轻声欢慰,“别怕,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你父母在哪?我送你回家。”
那消瘦的肩膀抖的更厉害了,他抬头,对上一双惊慌无措的眸子,早已哭成泪人,“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奴的身家性命都是公子的,只求公子不要赶奴走......”
“我怎会赶你走?你若肯跟我那是最好不过,别哭。”我掏出手绢一点一点把那张小脸擦拭干净,细看下这孩子已经瘦得脱相了,面黄唇白,毫无血色,眼下一片乌青,不知几天没睡好觉,散着一头枯草,风都要把他吹走,虚弱怏怏,只剩那双眼格外好看。
我替他理起头发,“太瘦了,不好看,到府上叫人好好给你养养。”又道,“我儿年纪跟你相符,正缺个伴读,你可愿意当我尚府的侍童?”
“奴愿意!”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笑得很开心,整张脸都变得有生气了,就像见到了什么绝世珍宝。
“好。”我听见他说。柔柔笑着,“你叫什么名字?”
“请公子赐名。”我紧紧看着他,仿佛一眨眼,神仙就消失了。
“舒而脱脱兮。慢慢来不着急啊,以后便叫你舒来吧。”他眉眼弯弯。神仙便是他这般模样吧,我悄然想。
“舒来谢老爷赐名!”我眼眶又红了,从今起我有名字了,我有归宿了,我有想去做的事了。我不再是被父母贱卖的可怜,不再是朱苟的奴,不再是任人打骂推搡的某某了。他还认为不过是赐了一道名,殊不知早把所有的光都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