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小输,我真的太老了。”尚关呢喃,他瘦小得令人心疼,一股化不开的忧伤笼罩周身。尚输的子嗣,那一定活泼可爱,聪明伶俐,可是......
“在说什么?”尚输拿来披风给他掖好,再次确保不会进风,低下头与他平视,“对不起卿卿,我长得太慢了。”
“咳,咳咳咳。”尚关又咳了,轻轻掏出一条不知何时被染满血的手绢,“今年冬天好像比往年更冷,盖了三床棉被还是直哆嗦,等我到了下面,得先喝碗孟婆汤暖暖身子。”
尚输眼里只剩那条手绢了,脑子有点迷糊,不知所措的喃喃,“你怎么总说伤感话儿?一点都不像尚关,我不喜。”
尚关只是淡笑着,强忍满嘴的血腥味,“一直没告诉,怕,怕你担心,可是最近越来越撑不住了,小输,你乖,一个人也要记得好好吃饭,别饿坏了身体,我以后,就不陪你了。”
刚说完,他再也憋不住了,咳出的血从嘴巴里流到下巴,刺眼。
“你陪我,你陪我,说好陪我一辈子的,你别想自己走,别丢下我一个。”尚输手忙脚乱的捧起他的脸擦掉血迹,却把雪白的下巴擦得一塌糊涂,血不断涌出来,颜色越来越深,他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怎么会这样?你再等等,不要喝孟婆汤,我们谁也不喝,喝了孟婆汤,就要把我忘了,那汤是冰凉的,是用死老鼠做的,你不会有事的,永远不会。我现在就带你回青丘,我们找狐女去,找女娲娘娘去,一定有办法的!”尚关像好像被抽空力气,软绵绵的,说者平静,听者奔溃,来的那么突然又猛烈,打得结结实实,措手不及。尚输不断把他提起来,滑下,提起来,滑下。
“我去不了了。”最后尚关被尚输拥在床上,听他哭得肝肠寸断,胸腔里都是悲鸣。他拉住他冰凉发抖的手指,可惜他的手掌也不暖了,只能两只手拢着,捧到嘴边哈气。“小输回到青丘就当狐王了,等你见到功成名就的时侯记得替我问声好。最终还是要麻烦你把我葬在大山里,除了扇子,别的我不要。那是你第一样送我的,去哪我都带着。我答应你,我不喝孟婆汤,绝不忘了你,我们的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一生中,整个世间里,你是我最喜爱的。”
轻飘飘的话,宛若泰山压顶,萦绕耳边五雷轰顶,尚输用力抱紧他,这人好像一眨眼就要消失了。“你不来我就哪也不去,我就跟在你身边,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尚关,尚关,你舍得我自己吗?不离不弃,你肯离,我还不弃,你等我找你,上天入地,天涯海角我永远会找到你。卿卿啊,卿卿,牵好我的手。”
“这一天早晚会来,对于我来说也是解脱,其实若不是因为还有小输,我可能早就不在了。以前做你的山长,现在当你的妻子,所有的事情都跟你有关,我十分满足,今生终了还期待有来世。我知道小输讨厌离别,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纵使不忍,无可回避。我已是长命百岁,寿终正寝,算喜丧。你不必太过伤心,不然我也日日心碎。”尚关抱住他,一下一下给他顺背,“乖,我快死了,以前对你不好的就原谅我吧,我真的很抱歉,你一定要知道在我心底我永远偏爱你。”
“没有,你对我很好,特别好,一直都好,没有不好的。”尚输吻了吻他的耳尖,鬓发,额头,再到眼睛、喉结、锁骨,每一处都吻遍了,“只要你有朝一日要离开我我就永远难过,与你待在一起无论多久我都觉得短,我只念着你的好,到头来也说不出一件你的不好,你还在我身边,什么都是好的。”
“不,不,还是想着我是个坏人吧,我占了大山,占了年岁,还总占你便宜,记着我的坏,记得久些,我等你,一直等你,以后全还你,绝不骗你。”尚关第一次热烈地回应着,缠绵悱恻,耳鬓厮磨,十指相扣,当年避开过头的他现在终于回答,“下回你来找我,牵我手,我就答应了。”
尚输把他牵得紧紧的,用力之深,关节发白,腿也盘上去了,身子攀着,面贴面,像是要把他整个人揉碎融到自己身体里,再也不分开了。“尚关你听清楚,当年你的不请自来我早原谅了,从那天以后,你若敢擅自离开,我决不饶你。你是我的人,没有谁能从我身边抢走你,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就算是阎罗王,它们敢来我就敢把它们打活。”
“哈哈哈哈,咳咳,咳,小输,说不定是仙鹤来,要接我去极乐世界呢。”尚关边笑边开口,坦然极了,“我平日里也没少念佛,成仙当然是得舍弃凡身了,所以其实我只是要去当神仙了,小输你也要好好修炼,鞠躬尽瘁,等你悟道后就来天上找我。”
尚输被他的话逗笑了,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毫无情绪起伏地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这是一种信仰,入乡随俗。”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了,阳光从光尘舍的竹缝透进来,尚关伸手捂住了尚输上半张脸,“对着光许愿,愿望就会实现。”
大山是静谧的,只有心脏鲜活跳动。下过雨的天幕碧空如洗,那阵凉风习习,彻骨寒冷,人似枯灯,燃了很久的烛火摇曳似灭,竹林深处一间小破屋,叫光尘舍,里面住俩人,夙敌?师徒?好友?夫妻?抑或知己?亲密无间,却被一道越来越深的鸿沟划开了人妖殊途,天各一方。
风又刮起来了,很大,很凉,刮走了层层乌云,没有温度的旭日照亮了大山,风穿过山谷,穿过竹林,撞上了古钟。有谁说过,新年前听到第一声钟声就是要交好运了。
我曾经听过那一声,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夜里,一个人顶着冷冽山风亲手为我敲的,那一霎亘古悠远,深沉寂静。可我明明只觉光芒万丈,清脆可爱。
“书呆子!”尚输叫了一声,突然哭得稀里哗啦,哇哇大叫,眼泪鼻涕一起往外冒,他按着尚关的手不让移开,他永远不允许自己的丑样子被别人看见,尚关也不行。
他看不见光了,他的光快熄了。他好冷,也好怕。许愿都是骗人的,他却虔诚无比的信了这么久。那些深藏在心底不愿细想的事突如其来被挖了出来,暴露无遗,鲜血淋淋。他讨厌死这种无力回天的感觉,比那些臭道士,破天规,烂祖训还要讨厌!恐惧变成了愤怒,他哭喊,“你闭嘴!明明什么都没有实现过!我不喜听,不喜听!你再啰嗦,我就不理你了!”
“你不会。”尚关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已经没有力气安抚好一只炸毛的九尾狐了,以前他可是可以单手把人抱上山的。
“你不会不理我,小输。”
那嚣张跋扈的气焰顿时锐减,尚输低声,带着浓浓的鼻音,满是嘲讽。“我当然不会,也只有,你不理我。”
“别哭,你是青丘王,只能笑,不许哭。”他的眸子光亮得让人想逃避,“人们总说妖的不好,可妖待我没有半分不好,人们也说我是灾祸,这倒是真的。如果煞星回天上了,青狐就不会有事了。”
手掌拿开了,阳光刺眼。
放空的尚输脸上泪痕半干,“你从来不反抗,只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可我偏要你起死回生再看你昂首信眉。”
尚关转动着眼珠把尚输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把那张熟悉无比的脸一寸一寸深深烙进心里。
“青丘日无边,你属于青丘。”
那是他第一次,叫起他的狐族排名。
他不怕死,但他很久很久前就多了几分害怕,怕他死了尚输会难过,怕他死了尚输会孤独,怕他死了尚输不知道怎么办。
可现在,只能留给尚输自己害怕了。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才二十二岁,然后心就被牵走了,心甘情愿的。
输的人一直是我,一开始就输得彻彻底底。可输给他一点也不丢脸,我心悦诚服。
他锋芒毕露又妄自尊大,那种理所当然,不容置疑觉得天地都该归属于他的高高在上,是我一辈子也没想过一次,只觉得无理取闹的念头。
换作别人,我定要唾弃此人的匪夷所思,自以为是。
可在他身上怎么就这么舒服?不羁,傲气,光焰万丈,就是他啊,我爱极了。他本就如此遗世独立,我不由自主想把全世界的喜爱与美好都给他,又会担心俗物亵渎了他。
我好像站在了太阳的身边,一个渺小的黑影,微不足道,自愧不如。太阳在天空中,相伴的都是云啊,月啊,星啊,怎么会只照耀我呢?就像飞蛾扑火,鹰击长空,早知道没有结果却还是忍不住去撞南墙,一意孤行也好,执迷不悟也罢,我爱他,远胜自己,所爱无条件,无所求。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岂曰无衣?与子同裳。很多东西不用说两人就全明白了。‘天水碧’他还一直穿着,我的心都是他的。
爱了太久,已经忘了要怎么不爱他,七十八年,弹指一挥间。
“我叫尚输,字常赢,属于你不是吗?”尚输突然笑了,吹响了“常赢”,吹出了《归去来兮辞》。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