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笑已等不及要去钱库,与陆三说:“咱们现在别回府,先去杂货铺吧。”
陆三微微吃惊,道:“我正欲将此事告知小姐,您已未卜先知?”
时逢笑揉搓自己的下巴,有些期待,一双大眼聚精会神看着他。
“陆叔,你先说,看看是不是跟我知道的一样。”
陆三抚掌,脸色稍暗。
“我竟然不知道,那瞎眼婆婆的真实身份是姜国太后,如今她儿子下了死命令,不管能不能拿下金平,也势必要将她迎回故土,这不,今日肖管事刚截获的密信。”
话罢将腰中一封皱皱巴巴的信递给了时逢笑,时逢笑哑然,她哪里看得懂姜国文字,只听陆三所说,弄明白了唐雨遥信中所说解铃还须系铃人的大概所指。
当日她亲眼见到那老人家的半张脸,就心道这位婆婆年少时一定受了诸多苦楚,可那瞎了双目,又苍老佝偻的身影,再加之心无杂念替齐天寨守卫钱库一事,时逢笑很难将她和地位尊崇、金枝玉叶、可诱发战争等因素串连到一处。
时逢笑走神之际,容韶已经摸索出个大概。
似乎只要金平将那位瞎眼婆婆交还,偌大战事顷刻便休。
容韶有些不敢置信,遂问道:“那位瞎眼婆婆我虽未曾有幸得见,但她真的是姜国太后?”
时逢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啊,只能当面问她了。”
车轱辘吱嘎转动,转眼间她们就到了杂货铺。
哪怕是混乱动荡之际,齐十乐照样当着他雷打不动的懒散掌柜,见有客至,才稍稍打起精神,等时逢笑一行三人进到屋内,立即蹑手蹑脚关起了门。
在时逢笑昏睡过去的时辰中,容韶替她换过衣物,当时逢笑掏出那把随身携带的钥匙,容韶亲眼见着她去打开钱库,脑子轰然一炸。
即便杂货铺掌柜容韶认识,刚才提灯照明地下一路,齐十乐也小声示意陆三,要不要让容韶在外面等,然后陆三则是去看时逢笑。
时逢笑全然不避讳她,甚至要带她入内!明明连陆三和齐十乐都已止步,她却带她一直往前走,走在只有微光的黑暗里,一直往前。
这样的信任让容韶如沐春风,她们之间甚至不需过多言语,时逢笑已奉她为自己人。
容韶感动了的少顷,钱库大门打开,时逢笑体贴地看向她道:“跟着我就好。”
先时,容韶见到满室不可估量的金银珠宝瞪大了眼。
后来,容韶见到陆三和时逢笑口中的那位瞎眼婆婆本人,眼也要跟着瞎了。
这样踩着蹒跚步,亦步亦趋,将竹杖敲得咄咄哒哒的老妇,真的会是姜国地位最高的女人吗?是这场战事的背后诱因?
她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随后,瞎眼婆婆叹了口气,垂在脸侧的白发虽她呼吸浮动。
“来的可是容家小辈?”
她本是看不见的,容韶双目瞪圆,因她直接道出自己的身份变得警惕。
时逢笑拉着她的手腕,阻止了她去握剑。
瞎眼婆婆似乎轻轻笑了一声。
随后她道:“当年你爹初来金平,一身武艺皆是老身所授,听你走路提气,便知晓了。”
容韶闻言惊诧须臾,正欲开口追问,那瞎眼婆婆却转回了身。
她这次正对的方向是时逢笑,两人就见她接着道:“五小姐既然结交了老身徒弟后辈,也算有缘,既然都不是外人,那便说明来意。”
时逢笑见她字句敲在关键之处,也不再多加废话。
她直言道:“姜国来攻城了,婆婆可曾知晓?”
瞎眼婆婆没说话,似乎是愣住。
时逢笑道:“已经攻了十二日,金平损失惨重,死了很多将士……”
见瞎眼婆婆听到此处身形颤动不止,时逢笑便停顿下来。
不需要过问,她的身份已显而易见。
等她的情绪稍稍稳定一些,时逢笑才试探着继续往下说:“容姑娘因一些身不由己的原因,误以为自己触发了这场战事,连日来随晚辈一同奔波,又眼见定康城中姜国百姓被辱,心中惶惶不安愧疚不已,今日因截获姜国密信,特来询问婆婆,可否大义当先,出手帮帮我们?”
她这番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看似说了很多,却又只说了一样。
容韶正腹中揣测,她怎么知道自己愧疚不安数日,瞎眼婆婆已再次开了尊口。
“此事皆由老身所起,与容家小辈无甚要紧。”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心神,苍老的声音再次回荡在密室之中。
“五小姐,老身在这里也呆了太久,想出去见见如今的世道了。”
她如此说,便是答应了时逢笑的请求,要去帮忙平息战事,可是不知为何,时逢笑在跳跃的烛光中看到瞎眼婆婆仰起头,结满肉球的那双眼,竟觉得太过悲恸。
她无法落泪,可是时逢笑却似乎看到了,她的眼眶下逐渐湿润。
姜国太后为何会流落到大蜀,又为何会替齐天寨看守钱库?瞎眼婆婆没有将故事的本来面貌合盘拖出,她已年迈,无心无力揭开过往伤疤。
那日时逢笑送她至金平西门城楼上,她转过身,黑色兜帽被风吹落。
随后她放下竹杖,屈膝朝遥远东方跪拜。
时逢笑倏然听见她那满含沧桑日暮的声音再次脱口,金声玉振,响彻城楼。
她道:“这些年来,给时老先生徒添麻烦,老身愧对厚爱,今日一去无命来逢,万望先生见谅。”
只是那蹒跚启程,踏上归乡之路的白发老者,永不会知道。
她的恩人,早已黄土埋骨。
☆、踟躇满怀
时逢笑晚上没睡,她在床上翻来翻去,辗转反侧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门外突然想起了脚步声,那脚步声十分细微,如果不仔细辨别,几乎听不到。
这日没落雨,连风声也似乎跟着金平止戈停战而躲藏起来,夜里难得寂静,因此那脚步声来,她就眨眨眼,翻了个身坐起来往门口瞧。
厢房里早就熄了灯,窗上不见浑浑人影,只听脚步声判断,那人已于门口徘徊了一阵,似乎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入内。
时逢笑大抵猜测到了来人是谁,金平事了,容韶心结已解,此时过来,无非是要跟自己告别,毕竟容韶叛出将军府那天夜里,时逢笑出口挽留过她一次,当时她是拒绝与她们同行的,如今自然也是一样抉择。
脚步声忽然停下,来人终于鼓起了勇气,指节弯曲轻轻扣响门扉。
“笑笑,你可睡着了?”
容韶并没有朗声问话,时逢笑知她怕扰了自己清梦,兀自一笑,答她道:“我还没睡。”
说罢她趿拉着鞋,走过去点上烛火,随后给容韶开了门。
星光稀疏,外头能看到湛蓝天空,容韶穿着单薄长衣,散着头发,神色有些局促地站在她门口。
时逢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同她说话,这几日容韶几乎是寸步不离地陪着自己,知道容韶快走了,她突然有些不舍得。可她亦知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她们君子之交,交浅言深,但终须一别。
“我能进去坐坐吗?”
容韶低头问她,声音淡淡的。
时逢笑侧身让了她进屋内,自己掩好门,回过身,却突然被容韶张开双臂抱入怀中。
诶?
时逢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怔住,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姑娘平日里并不爱与人身体接触,她总是与人保持适当的距离,似乎是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她不会把自己薄弱的后背交予别人伸手可触及的危险境地,而此刻她却主动抱了过来,那么突然,又那么温柔,不知道这算不算临别的拥抱,时逢笑任由她抱着。
没说话,也没逃离。
容韶新换上了玄色长衣,不是白天穿的那见雅绿劲装,衣料柔软,扑了时逢笑满鼻清香。
她怀中温暖,时逢笑脑子里冷不丁冒出了唐雨遥的身影。
唐雨遥也喜穿这样柔软的衣物,墨黑长发散落下来,垂在身后如绸如瀑。
万籁俱静,她一个恍惚,伸手回抱了过去。
指尖触及容韶软绵如雾的青丝,耳边撞入容韶砰砰猛跳的心声,如同重锤之下的鼓点,将时逢笑敲得回神,浑身猛然颤抖了一下。
寻常女子之间的拥抱本是十分纯粹的,心中不该有任何旖旎。
可这样的拥抱过于紧贴了,她喜欢女子这件事,容韶知道。
时逢笑兀自拘谨起来,把人松开,仓皇退开两步。
房内气氛略显尴尬,她便摸摸鼻子,抬头扯出一个乱糟糟的笑容。
“你这么晚都不睡么?”
容韶回她一笑,转身径直走到桌边坐下,然后抬头扬起脸,朝时逢笑道:“我想和你说说话。”
时逢笑低下头眼神在躲,手垂在身侧拽着自己的衣物。
容韶眼中笑意更甚,单手托腮,好整以暇盯着她看。
“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去南边?”
“嗯……”时逢笑扬眉,总算抬头迎上了容韶的目光,“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南边?”
容韶道:“你傻啦?我就是看着你从大渔码头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