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些唐雨遥并不知道,母亲已逝,她无从考证,只能从那妇人的神情中,去判断对方所言非虚。
唐雨遥为何会对那块铁掌门令牌刮目相看,其中是有缘由的。
这事要从她被赵一刀抓去说起,当时因着一块掌门令牌,陆府和吉石街两场刺杀,引出北月报信,幕后之人揭开神秘面纱,唐雨遥和时逢笑僵持之后陷入昏迷,她便带着南风和东花先行前去调查真相。
赵一刀手握铁掌门门生令牌,在凤西府邸唱了一出瓮中捉鳖。
那紫衣男先是用了迷药将她们迷晕,其后搜身发现唐雨遥身上并无蓝家军兵符。
唐雨遥当时与他周旋,他便透露出来铁掌门与朝廷的层层瓜葛。
上一任铁掌门门主是位女中豪杰,曾受命于她母亲为其所用,其后不知发生了何等变故,直到她母亲惨死宫中,这位女中豪杰也没出手相助。
后来铁掌门换了新任门主,转而投向赵显嘉,不但没有作为,还听从赵家的指令,欲捕捉唐雨遥这条漏网之鱼,想要将其诛杀。
吕兮不过是其中一枚棋子,只是这枚棋子因为唐涧相阻难堪大用,故而才又派出赵显嘉手下一大高手,伪装成铁掌门门徒伺机下手,等赵显嘉收到风声,得知唐雨遥手握蓝家军兵符,才改变主意,决定先将人生擒活捉。
层层抽丝剥茧下来,唐雨遥便熟识那块令牌,而今在南地重现,让她不由得满腹疑问想要得出当年真相。
唐雨遥幼年时,其实是见过类似的令牌,那时候她母亲有一位金兰姐妹,姨母每次和母亲密会总会倚在她的摇床边逗她玩耍,那时候她不过两岁,并无甚记忆,今日在摊头看到那块令牌时,突然揭开了她幼时记忆深处的画面。
她曾经隔着摇床抓过姨母胸前的压襟,那块令牌则被她窜在压襟流苏之上。
后来光阴斗转,她在再也没见过那位姨母,随着年龄增长记忆模糊,她早不记得眼前妇人,透过斑驳年岁,姨母风华不在。
唐雨遥孤零零站在那里,听妇人兀自道来当年事,思绪万千,无从应答。
有风轻轻吹过这一老一少的脸庞,妇人似乎是畏寒,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见唐雨遥久久不出声,便自顾自接着往下道。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让出门主之位,你母亲与我情逾手足,为何她出事我却坐视不管,你是不是还想问,后来你被追杀之事,我是否知晓?”
唐雨遥的手在蓝衣宽袖中握紧,没答是,也不答不是。
妇人又道:“这牵扯到一桩小辈不知的秘辛,当年,我是怨过你母亲的……我自小长在宫中,并不知自己身世,后来阴差阳错才知道,我不是蓝如英从战场上捡回去的孤儿,我是有家人的……”
说到此处,她停顿了片刻,似乎那段往事对她而言分外痛苦,她的目光中有了隐忍的血色。
唐雨遥也不催促她,安安静静地等候。
过了须臾,她轻叹一声,接着往下说道:“我娘亲与开国高祖皇帝同出一宗,她老人家巾帼不让须眉,文韬武略处处压高祖皇帝一头,奈何女儿身难登宝座,高祖皇帝本想赶尽杀绝,但娘亲当时已与她夫君成婚,被软禁宫中时所出一男一女,男孩被连夜送出了宫侥幸存活,而那女儿,便被高祖皇弟妻妹,蓝如英收养。”
话已至此,唐雨遥总算明白过来。
那个被当做把柄捏在她父皇母后手中的,被她外祖母收养的女孩,便是眼前这位妇人,曾经的铁掌门门主,曾经的朝廷鹰犬,曾经认贼作亲的傻女人。
她皱了眉,同情那妇人的遭遇,可人都是偏心的,她无法站在她的立场去评判高祖皇帝所作所为是对是错,登上那个位置,就算他本不愿残害手足,身侧之人也会推着他走上这条不归路,很多事,都已身不由己。
那妇人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同情和怜悯,只是这些话若无人知,她便求不到一个心安理得,于是她又继续道:“我成了仇敌豢养的家畜,成了保皇的利剑,你母亲本知这一切真相,却从不曾在我面前露出端倪,她待我如亲姊,我从不曾怀疑过她……”
话声稍弱,妇人沉浸在深深痛苦中,即使她已深隐于市,依旧难以释怀当初。
唐雨遥淡淡看她,她的双肩微微颤抖,她已以掌遮面。
她能看到那结着厚厚茧子的指缝间,透出一丝丝温热的、晶莹的泪。
故事临近末尾,妇人歇息了很久,可唐雨遥依旧矗立原地,耐心亢沉等她为此事做最后的陈情,她等啊等,等到日头由东西移,移到四合院正中。
妇人终于收拾好苦涩,再次开口。
“当我得知真相,与她当堂质问,她却对我说,总有人会往前走的,我们都没有回头的路,如同她的婚事,皆不是她所愿,可她亦是无能为力……哈哈,我们活得多可笑啊,我们被命运愚弄半生,终究无力挽回几何,孩子……不要去报仇了,因果循环无休止,不要走上那条不归路,江山万里,可你只是一介女儿身……”
说到后来,唐雨遥已无心再听,她能理解她这位姨母的选择。
可是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她亦有她自己的决断。
她躬身,朝那妇人深深一拜,随后便离开了那座四合院。
她走后,妇人低头,眼中热泪纵横,她沙哑的声音从院落中传出,隔山河一隅,穿江南雕梁画栋,歌声悠扬婉转,如泣如诉。
她唱的是当年哄唐雨遥入睡的锦城童谣,唐雨遥步伐沉重,再难怨她。
江南风光大好,世事无常态,好花难长开,她越走越急,将诸多往事扔于流水,踏上属于自己那条不可回头之路。
身后已无路,她只能大步往前而去。
☆、葵台唱戏
在没有爆发战事之前,边陲小城多有姜国商旅出没,两邦友好贸易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最近因前方姜国大军正在卖力攻打金平,身处后方的定康城也连带着哀怨四起,那些本分老实的异乡人就全被愤恨难平的百姓围困住了。
城中原本有一处是贩卖奴隶之地,唤作葵台,暗喻光天化日之下也能大张旗鼓行腌臜之事,昔日时逢笑陪唐雨遥第一次到定康的时候,住的那家客栈便离此地不远。
此刻马车内的人浑浑噩噩正发梦魇,耳边响起杂乱无章此消彼长的鼎沸人声。
“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姜贼该死!一个都不能放过!”
“点火!把他们烧成灰烬!”
“姜贼太坏了!应该将他们凌迟!”
是定康的百姓围住了葵台,曾经做人头交易的污糟地,如今竟建起高耸的道德墙,官府衙役押解被他们抓住的姜国人,驱赶到高台广地,准备就地格杀以消民愤。喧嚣怒骂声热烈激昂不绝于耳,叫人听了,愈发头昏脑涨。
一只历过风霜的手拿了块烫水浸透的棉帕子,擦过昏睡中频频蹙眉之人的额头,动作轻而缓,如同对待自己心爱的宝物,怕稍有不慎就会将美好碰碎,算得上是谨小慎微。
时逢笑懵懂之间,被那棉帕子的暖热烘上眉心,顿觉脑中的混沌随之消褪了下去不少,她睫毛颤动了几下,随后勉力睁开了双眸。
“好吵……”眉头紧皱,嗓音嘶哑。
她发了一宿的高热,喉咙处火烧火燎,头也被外面的喧闹之声嚷得阵痛不止。
容韶知道她若不及时寻医,耽搁下去很容易烧坏脑子,于是一到定康,和肖石逆商议之后就先雇了辆马车,独身陪着时逢笑急着往城中医馆去。
此时她们已经入城走了一段距离,容韶曾在行军时受过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伤,对于伤口发炎引起的高热有一定经验,于是寻来热水铁盆,正在给她擦拭降温。
见时逢笑睁眼,容韶眼光亮了一瞬,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你醒了?感觉如何?”
她轻声问她,明明是一副着急关切的模样,却因为常年身边无可关心之人以至于她不知该发出如何着急关切的声音,听上去简短的问句没有情绪,显得有些淡漠冷清。话出了口,听在自己耳中都难免有些别扭,容韶一时觉得自己没说好,想重来一次,可又怕时逢笑觉得她滑稽可笑,生生忍了下去。
时逢笑以掌握拳,用手肘不住敲打自己太阳穴,她精疲力尽,完全忽略了对方眼中的无措和懊恼。她只觉得外面继续吵下去她的头就快疼裂开。
“我还好,只是有些脱力,外面怎么了?”
容韶扶她起来,掀开马车车帘以供她瞧外面的情形。
大批百姓堵了去路,而她们马车所停的位置,刚好被新拥过来凑热闹捧场之人围了个水泄不通,落得进也难行退也无路。
时逢笑看着他们登台唱戏,到处口中唾沫星子横飞,叫骂声连连不停此起彼伏,这些老百姓骂人的方式也是层出不穷花样百出。
有正直青年的学子拽文嚼字拐弯抹角地侮辱,亦有庄稼大汉直截了当破口问候姜人全家,其中更有甚者是拼杀在葵台台前的那些大娘大婶子,她们挂在手臂上的篮子似乎永不会空,鸡蛋土豆烂菜叶,陆陆续续往台上砸,哪怕有人气力不济,砸偏了没砸到,也状似未见手中不停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