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正岚弯腰,“咚”地一声将头叩下去,石板发出闷声,染上他的鲜血。
“爹!求您了!她不是妖物!您看呐!她有血有肉!她会哭也会疼!”
时正岚再次弯腰,话罢再次重重将头叩下去。
此时,他身后的齐天寨一众土匪,全都齐齐跪地,求饶声经久不散。
“当家的!饶了五小姐吧!”
正气堂中,老僧将念珠越拨越快,坐在主位上的时老爷子满脸疲惫之色,揉着突突发疼的太阳穴,倏然站起身来,于那老僧面前来回踱步。
走来走去,重重叹息一声要往门口去。
老僧猛然掀起眼帘,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道:“施主,五小姐命盘孤煞亲情缘薄,生来便有两条心脉绝非凡人,留在齐天寨只怕会克死全寨生灵,望施主三思而后行。”
时老爷子脚下由此顿住,脸上老泪纵横。
沉默半响,他抬头看那皎洁月色,颤声道:“我一家隐姓埋名于此,竟还逃不过天意刻薄,哪怕赔上全寨性命,今日老夫定要问苍天讨这一理!先夫人若在天有灵,便请教高见!你的孙女时逢笑,究竟能否立于当世?!”
天外自然不会有人答他,只是突然乌云蔽日,外头黑下来一大片,唯独梁上红灯笼摇曳,将山寨一景一物照得隐隐卓卓。
堂上老僧见了天色,手中念珠突然断线,琥珀坠地,滴滴当当滚出老远。
少顷过去,他才起了身,往门口走。
一席粗布僧袍长及脚裸凌风嚯嚯,他边走边道:“老僧有一计,将五小姐魂魄一劈为二,一半留于其身,另一半则送往异世,若此身不陨,便能保其安宁无忧。不知施主,可愿一试?”
时老踌躇难当,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他。
忽听正气堂外有一女子大声作答:“试吧!只要能保我女儿性命!”
两人遂往外头看,只见时正岚发妻戚满意由长子时武搀扶而来,已经相候多时。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一切雁过无痕。
时逢笑凝神再看,眼前只那老僧容颜依旧。
“您是……”
老僧竖掌在胸前,大拇指紧扣掌心,朝她拜了一礼。
“贫僧元空,如今情形皆由贫僧所起,三月春时,贫僧恶疾缠身回天乏术,致使五小姐送往异世的那半个魂魄重归你身,贫僧卧床半年,弥留之际匆忙赶回,岂料……岂料逆天而为终遭报应,唐家这一脉,终究要断了。”
“唐家?”时逢笑大骇。
元空将近弥留,所言非虚,继续道:“当年您的太奶奶收养了一个男孩,那孩子与您奶奶互称兄妹自小一起长大,那便是大蜀开国高祖皇帝,后因您奶奶功高盖主,皇帝对其起了杀心,待到你奶奶诞下一对龙凤胎,你爷爷拼死也只带出你爹爹逃生,而后隐姓埋名于此,你才是唐家的孩子。唐家历代女子皆有帝王命格,传到你这一代亦是,谁知你的命格不仅如此,还带着不可抹灭的孤煞,这注定是一场生灵涂炭,命运会将你带向……”
话及此处,老僧突然大口喘气,他本吊着最后一口气,临终要嘱托时逢笑一些话,谁知时不待他,最后的话终归没来得及说尽,他便双膝一屈,跪地圆寂了。
时逢笑一颗心狂跳不止,她看着元空大师双眼大睁,死不瞑目,她脑中一片空白,似什么都抓不住,也什么都无法在理得清。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时逢笑慢慢翻起自己的双手,她好像看到她满手血腥,全是血,到处都是血,她耳中充斥各种各样的声音,那些声音排山倒海而来,顷刻便将她淹没吞噬。
“无聊好办!四哥带你打山鸡去!”
“胡闹!你才多大!打劫也是你能去的吗?!”
“小姐!您怎么还没洞房就害喜了!”
“缘何你一个姑娘家,生在这粗鄙之地,四肢发达且胸无点墨,真乃可惜。”
“手谈一局,你若获胜,便立即成婚。”
“这嫁衣还是我嫁给你爹的时候亲手缝的,没想到如今你都要嫁人了。”
“殿下她发了高热,姑娘能救么?”
“锦城名医郭先生借道剑峡,送上拜帖,车队已入飞渺山境内了!”
“萤火之光,虽微弱,却自有一番天地。”
……
脑中越来越多的声音,有时家众人的,有唐雨遥的,有郭瑟的,有元空的……
“笑笑?”
容韶唤她,拉她入怀,将她结结实实抱紧。
“别想了,不要再想。”
容韶的声音打断了她四分五裂的回想,她再也承受不住这般巨大的冲击,埋头在容韶怀中,低声抽泣,任凭脸上的泪打湿温热衣衫,前尘,过往,纷纷朝她奔来,欲要将她五马分尸。
可是她不能等,她没有时间在这里耗着。
不管那些故事沉淀在岁月里突然冲将出来,要将她拉入万劫不复的愧疚中。
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声音,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兰峰。”
简短两字,醍醐灌顶。
时逢笑从容韶怀中挣脱出来,拔腿便往外跑,容韶以为她被刺激得失了智,立马转身去追,她在前面狂奔,手抓着腰间短刀刀柄,横刀抽出,对着阻她去路的断宇残垣一通乱劈,谁也无法挡她的方向。
她跑了好久好久,跑到浑身冷汗涔涔,终于看到烧焦的大片青花。
但那朽去的茂林之后,有一竹舍孤立那处,完好无损与满山凄惨格格不入。
竹舍前,有很宽的一条新翻泥土沟壑,那是时逢笑之前与时慢提过的,防止山火,可挖掘出数丈宽的隔离地带,这样火势哪怕再大,烧将过去,也无法波及隔离带之后的屋舍。
沟壑很宽,想必当时时慢已黔驴技穷,只能孤注一掷挖出这么一条能侥幸逃生的隔离带来。
时逢笑艰难地大口呼吸,好不容易放缓步子,拾好满腹心事,才小心翼翼朝那竹舍走过去,容韶站在她后面,知道里面有她日思夜想的家人,遂没有上前,只是等在原地。
竹舍里的人听闻脚步声将近,轮椅转动行至门口,葱削般的手朝里拉开了门来。
时逢笑见到他,原本将将止住的泪,再次失控。
她哑了嗓子,嘶声开口:“三……哥……”
时慢坐在轮椅上抬头看着她,似安慰般道轻声道:“进屋罢,阿娘在等你。”
☆、黄粱梦醒
拾阶而上,竹阶咯吱轻响,到了门口,年轻的女郎停下脚步,将手中短刀倚放在了门前。
那象征杀戮的兵刃,不应随她入内。
整个屋子不透风,连窗户都严严实实封上了。
时逢笑步履沉重,进到屋内转身关了门,再回头去看,竹藤卧榻上只有一张凉席,周遭数只炭火盆里的红焰未熄。
卧榻上躺着的人不着寸缕,那是大火烧焦的肌肤,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好的,血肉模糊,浓水四溢,眼睛被烂肉粘紧,已经再也瞧不见这世间风景,辨别不出口鼻,但还有微弱的呼吸声。
时逢笑双腿犹如灌了铅一般,站在炭火盆外,走不动一步。
汹涌澎湃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回来之前已经得知戚满意身负重伤,可万没想过,会伤成如此模样。
在另一个尘世中,时逢笑年幼就没有父母,身边唯一亲人便是自己的奶奶,她是到了这个尘世,才体味了来自父母的爱,戚满意将她奉若稀世珍宝,含在嘴里怕化掉,托在手心怕飞走,可即使这样,戚满意也是对她千依百顺,哪怕本身性子火爆,在她面前便成了软言温语无一不从的慈母。
她与时家众人相处的时日不算多,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可不管是一板一眼的时正岚,或并这几个哥哥,待她那都是无可挑剔的宠爱着,如今,时正岚、时武、时文,都已随那些土匪一起葬身火海,戚满意也已是强弩之末,之所以撑着这一口气,都为了能再见她一面。
时逢笑心中万般酸楚,一时胸闷气急,难以开口喊出那声阿娘来。
亦或说,即使她喊出了声,戚满意烧伤严重,也根本听不见任何声响了。
轱辘声忽起,时慢驱着轮椅往前靠近时逢笑,温声道:“你走近些,阿娘能知道你回来了。”
她听了时慢的话,颤抖着双腿,艰难地迈出那一步,她跨过炭火盆,走到卧榻前,蹲下身去。
卧榻上那惨不忍睹的残躯,突然剧烈颤动,戚满意似乎真的感受到了她在身侧,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布满脓疮血水的干涸手臂往上猛然抬起,可又似乎,怕自己的模样吓坏了孩子,当即折反了手臂,要去挡住自己的脸。
时逢笑的心如同被千刀万剐,仿佛戚满意那浑身的伤已经蔓延到了她的心里,将她整个心生生挖开,痛到求死不能。
她已经哭不出声,悲痛到了极致,泪水乱了一室汤药香。
戚满意喜欢花,时逢笑的腰间还挂着她亲手刺绣缝制的荷包,那荷包做的精致,刺的是兰峰青花纹样,每年花令时节,时慢就会摘些刚□□的,裹好根茎送到飞渺山主峰上,让戚满意养在陶瓷瓶里,等那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