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台上几十名被五花大绑浑身带伤的姜国人,但凡成年者,基本已经心如死灰不吭不响,他们也都是普通老百姓,官家要打仗,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可奈何胸无点墨只通买卖,这些日子东躲西藏最后还是被抓了来,他们已经百口莫辩。未成年者……早已哆嗦大哭不堪重负。
台上台下,人们形态各一,在时逢笑眼中形成强烈而鲜明的比对。
国仇家恨,历来如洪水猛兽,吞噬的不仅是身上血肉和脚下土壤,还有那明辨是非赤子向善的心,这些人已经疯魔了,他们不会罢手的,因为他们已站在了道德最高的山峰。
若是有人不忍去面对台上那些跪地破了膝盖横流的鲜血,不敢看那些神情已空洞麻木到呆板绝望的一双双无辜到死的眼睛,不敢去听那妇孺稚童充满恐惧堪称惊悚的大哭,在此时,憋不住说出不同的声音来:“他们也只是手无寸铁的普通人而已啊……”
那这个声音一定会马上被群起而攻之淹没。
“是姜国先动手的!姜国全是杀人不眨眼的畜生!你竟是个卖国贼居然帮姜国说话!”
时逢笑能想象出那样的场面,轻轻叹息一声,倚回去靠坐。
见她面色依旧发红,只垂着头不说话,容韶以为她是伤势发作人不舒适,于是转身去给她倒热茶。
冒着热气四溢茶香的杯盏到了她的手中,她才略微回神。
视线落在那杯盏,脑中浮现的是葵台上当下的惨状,她的手不由自主将杯盏捏紧,努力感受掌心热烫,以此来让自己保持清醒,不要一时冲动多管闲事。
须臾过去,她依旧心烦意乱。
于是她喝下去滚烫的茶水,烫得嘴角发疼,她继续喝,疼变成痛,咕噜咕噜,一杯茶尽数下肚,痛变作麻木,然后她终于开口说话,企图转移所思。
“昨夜一路没出什么岔子吧?肖管事他们呢?”
容韶知发了高热的人醒转过来会渴,但未料到她这么快就将那一杯茶喝光了,愣愣瞧时逢笑手中那空掉的杯盏,又愣愣地抬眸看人看了半响,似乎想看穿对方在想些什么。
这样的目光毫无顾忌,看得时逢笑难得不自在。
“那个,你在想什么?你还没告诉我呢?肖管事他们去哪了?昨夜太平吗?还有那些战马……”
她的问题太多了,就这么着急地只顾着别的不顾自己,一股脑儿倒出来,跟倒豆子一样全部倒自己身上。
容韶突然低头,忍笑打断她道:“好了,别问了,一切都很顺利,你需要休息。”
时逢笑和容韶本来只是萍水相逢,关系再亲密一些,那就是互相利用了一回,再往深处说,也不能算患难与共,顶多就是观念相同相互为谋。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听到容韶这短短几句话,她去觉得无比心安,并不是她盲目信任,而是容韶太过执着,她说走则走,说回则回,了无牵挂善念不灭。
这个女人很聪明睿智,乍一看时逢笑知她一生所历,再细看她又不断给人惊喜,时逢笑都不知有什么是她不会的,触类旁通这个词在她身上得到淋漓尽致的呈现,如同此刻时逢笑并没有尽快到达医馆得到救治,但体温已经顺利降下,额头不再高热。
容韶会把心中所想都付诸行动,她没有必要欺骗自己。
时逢笑这样一想,安心躺下,盖好棉被舒舒服服地睡过去,这么多天,她终于能好好歇息,就让她暂时做一个躲在大树下乘凉的孩子,软弱那么一时半刻。
她的呼吸声渐渐均匀,痛似乎也没那么痛得厉害了,周遭的一切都慢慢淡掉,直到她陷入沉睡,听不见外面分崩离析。
良久之后,容韶把杯盏洗好规整,俯身注视着那张睡梦中异常乖巧的脸。
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哄道:“别再为旁人担忧了,都会好起来的。”
——
是雨停,冷风未缓,泥泞满途。
金平城东城门大开,陆三拿着将军令端坐马上。
容归已经和听了手下将领同气连枝的规劝,时逢笑那封陈罪信言辞恳切,何况持以援手比孤掌难鸣的境遇要好上许多,他身上伤未见好转,因此让陆三前来东门接应入城的战马。
看到陆陆续续入城声势浩荡的马群,陆三心里不耐,他的目光在马群两侧的马夫中寻找,看了好半响,也没瞧见时逢笑的身影,一时脑中毛焦火辣,扯着缰绳原地打转,直到肖石逆越过队伍末尾奔驰而来,在他面前翻身下马。
“三爷!西门如何了?!”
马蹄踏过,灰尘漫天,肖石逆的声音也被盖过几许,只勉强能闻。
陆三双眼紧缩,一跃落地,冲上去抓住他的肩膀:“你先答我!五小姐呢?!”
肖石逆面露愧疚之色,陆三更加紧张了,手上也不自觉发了狠力。
万一……
万一时逢笑出事,他该如何向齐天寨交代?
肖石逆被他捏得胳膊上骨骼咯吱作响,感觉他要再不道出实情,陆三就能当场废了他,于是抬头鼓起勇气大声道:“五小姐发了高热!暂留定康了!容姑娘陪着她,是属下失职没将五小姐照顾好!但属下觉得,属下还能有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
陆三大松口气,战马能安全到达金平已经不易,可见容韶此人是友非敌。她和时逢笑同为女子,自然能将其照料妥帖。
随后他盯着肖石逆,“什么功?”
肖石逆立即踮起脚朝他小声道:“属下来的途中截获了一道密信,是姜国欲要送往金平城内的……”
☆、老者西行
大蜀史载。
姜国大军攻打金平第十三日,立冬,江湖豪杰群起守城,无名义士赠容归将军战马良驹万匹,另有大批利剑兵器涌向市面,低价流通,容归将军带病挂帅披甲上阵,杀敌无数英勇无比,两边号角连天硝烟滚滚,嗟叹:蜀民多文人墨客,亦不乏有志好儿郎!外邦但凡敢冒犯我国土,虽远必诛之!铁血丹心抛头颅,剑起苍天愤杀敌,至两方军力拼杀酣畅落幕,蜀地百姓无一伤亡!此战终歇,金平得守。
大蜀野传。
话说那姜贼攻我金平城,炮火不断连续打了整整一十三天,狗皇帝不派援军,不送粮草,容归将军没钱没马没兵器,就差光屁股上战场了,好在这时候他搞了个断袖,什么?你说他夫人刚逝就搞断袖毫无人性?不是的,他搞的这位断袖是个大佬,砸钱送粮还送马!帮将军搞齐了全套装备,在将军最孤立无援的时候陪在将军身边,为将军力挽狂澜!断袖是不是也挺好?总之金平是保下来了,以后我不会瞧不上断袖的!如果有这种冤大头,啊不是,英雄好汉,记得转告他我想和他做朋友!最后再说一句,那人貌似姓陆,对对对!就是金平第一富户那个,陆……
不管是正史所撰的歌功颂德马后吹嘘,还是野传所书的奇闻轶事瞎编乱造,金平的确是守下来了,其间流血多少,死伤如何,却未必有人能尽知。而守下金平的其中要害,亦不是三言两语即可述清。
很多年后时逢笑再回顾起当时那场恶战,也难免心有余悸。
鼓声、号角声、将士们的厮杀声、旱雷般的马蹄声,统统冲入耳中。
倒回去再看,时逢笑只在定康歇息了不到半日,申时刚至,容韶就在她们暂时歇脚的客栈厢房窗台上,捡到扑腾着翅膀来送信的齐天寨信鸽。
“有你的信。”
容韶把鸽子腿儿上的小竹筒取下来,未曾打开,踱步到床边将时逢笑唤醒。
睡舒坦的小女匪懒洋洋地爬起,展开信一看,眼中豁然亮堂,一扫数日倦怠的阴霾。
容韶站在她身侧,问她:“是何喜事?”
时逢笑便欢呼雀跃:“有退敌之策了!咱们现在就动身回金平吧!”
说着她就压抑不住心中喜色,胡乱掀开被子穿衣下了地。
瘦骨伶仃的手把那封信递给容韶,用最短的须臾光阴穿戴整齐。
容韶展信细看,笔力娟秀,不难辨别是出自女子之手。
信中提及,南下之人知悉金平战事吃紧,草拟多番退敌之策皆缺其中重要一环,后不得已红笺求教天下智囊,终将最后一环衔上。将军府之祸,明是引火烧身,实则因金平尚有对姜国分外重要之人欲迎其回,务必请时逢笑前往钱库,其铃可解。
虽云里雾里不算弄清了前因后果,但容韶一颗心依旧突突跳个不停。
返回金平的路上,她忍不住询问时逢笑。
“信中所说,这场战事不是因为我判出将军府所致,是真的吗?”
她想寻那一个真相,好让连日套在脖颈勒住喉咙那根名为谴责的绳索松快些。
时逢笑没仔细作答给她一个交代,只道:“你跟我一起去,到时候真相大白。”
奔波个把时辰,时逢笑和容韶抵达金平东城门下。
陆三亲自赶了马车前来接应她们,见到时逢笑完好无损连连与容韶道谢。
容韶不爱客套,时逢笑主动解围,拦了陆三一道入城。
金平城四处是巡逻兵,街道在风中萧条,不见往日热闹景象,马车行驶中,无人叨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