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头立了快木牌子,牌子上用毛笔歪歪扭扭写了八个大字:
小本生意,偿金随意。
到也算是很通情达理了。
而唐雨遥对这样做生意的人并不是瞧个稀奇,她莹白如玉的手伸将出去,从摊上拿起一物来,郭瑟见此情形,如同回到刚入秋之时,脑中记忆迅速拼凑出一副画卷。
韶官城外驿站,时逢笑为唐雨遥取过一盏风灯。
一把大火将黑店烧个精光,什么都不曾剩下,而那盏风灯挂在马车头,却陪伴她们一路到了金平,后来她们换了陆府的马车,唐雨遥没来得及去取,那盏风灯便随着马车遗失了。
八面棱角在唐雨遥手中转了一圈,白绸因年深已久有些泛黄,她仔细看上面古朴花纹,眉头深索,心中疑惑,这本该是西境之物,为何会出现在南地?
唐雨遥突然想到了些什么,脸色一沉,见摊上除了这盏风灯并无其他相关物什,于是立即开口去唤那摊主。
“醒醒。”
摊主睡得正香甜,在人声鼎沸的街上,并不受任何声音所扰。
见其纹丝不动,郭瑟误以为唐雨遥只是想要那盏风灯,便提醒她道:“他写了,偿金随意。”
话罢从腰间摸了银两,往摊主装偿金的陶土罐子里扔去。
“叮咚哐啷”脆响,银子砸在铜板上,到意外惊醒了摊主,他整个人耸动了一下,脸上的书哗啦落地,人直挺挺坐起来,一双豆丁眼迷迷糊糊瞧着摊前的女子,随后往他的陶土罐子里打望,双眼用力睁了睁立刻来了精神。
“哎哟,您钱给多了!”
说着,他就伸手去陶土罐子里掏铜板,想要还一些回去。
唐雨遥看他模样老实,不过是个寻常百姓,既不是能和铁掌门扯得上关系之人,也对她们并无任何恶意,暗暗嘲自己想太多,无奈摇了摇头,便要离开。
“小姐!您稍等一下,您既然看中这风灯,则是小的有缘之人,要不您再看看其他的?”
唐雨遥已朝前走了,闻声脚下停了停,就听郭瑟上前与那摊主说话。
“只这风灯好看,其他的不看也罢,谢了。”
摊主摸摸鼻梁,急忙伸手拦人。
“除去这摊上的,小的还有其他东西,您看过再走不迟啊!”
也许是难得遇到一个出手如此阔绰的客人,摊主来了兴致,猫腰下去从摊下搬出一个箩筐来,唐雨遥已在他的动作间回过了头,箩筐里面有不少小玩意耍货,陶土小人、彩纸风筝、旧羊皮鼓、破了一角玉石、铁牌……
铁牌?!
唐雨遥愣住,心头如同大片脚步声喊杀声碾过。
她脸上镇静瞧不出什么异样,只是紧紧盯着那个箩筐不曾眨一下眼。
郭瑟见状,又去腰间摸银两准备买下那箩筐,摊主瞧她动作,急忙摆手。
“哎,姑娘要是喜欢,这些就送你们了,今日遇到你们,小人有幸能早早收了摊回家伺候老娘咯!”
唐雨遥听他一席话,没从中觉出有何不妥,转身回来伸手去拿了箩筐里的铁牌,随后整个人往前弯腰,狭长双眼直视年轻摊主,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寒光。
“此物何来?”
她说话时神态慵懒,语调不抑不扬,那双眼睛却眼波流转凌冽,黑如不见底的幽潭,叫人只一眼便心生敬畏,摊主不知她为何突然不悦,张着口半天吐不出一字。
时快在她们磨蹭这番功夫已然跟上前,先瞧了瞧唐雨遥手中之物,又将那年轻摊主上下打量一番,抱着胳膊一本正经解围道:“你就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我想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街头人多,不如找个地方与这位叙叙。”
唐雨遥乜着他,心知他所言甚是,嘴角划过冰冷弧线,站直了,僵声道:“不知摊主是否方便?”
摊主离了她逼仄的目光,大松口气,赔上笑脸:“不如诸位进屋坐坐?”
话罢动手将那摊子往旁移了移,让出一条通往他身后屋舍的路。
唐雨遥捏住铁牌先行入内,郭瑟带着笠儿和时快,随后跟了进去。
这间屋面不大,但家具陈设不多且整齐,因而还算宽敞。
几人进了屋,摊主便将摊子上的木牌翻过去,挂出“有事暂离,买货自取”那一面,随后抱着箩筐入内关门。
“没什么好招待的,不知道姑娘想问些什么?不如先坐下喝口茶再说?”
唐雨遥进屋后四下扫了一眼,最后将手中铁牌展出来。
摊主不想惹祸上身,立即解释道:“这东西,还有您刚才瞧上的那盏灯,都是我家中旧物,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哪里所出啊。”
唐雨遥观他神情不似撒谎,便又问道:“你若不知,还有谁知?”
摊主耷拉着脑袋,手脚慌乱,在众人审视的目光中,终于架不住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梆子,“要不我请我老娘出来,问问她知道不知道?”
唐雨遥点头,“如此甚好。”
摊主往屋后走,撩开竹帘进了后院。
不多时,门边传出说话声。
“老娘,您慢点儿,留神脚下。”
“咳咳咳——我还没瞎。”话声很冷。
摊主搀扶一位杵着拐杖,瘸了一只腿的中年妇人走了出来。
她身段高挑,从骨架上看便不比寻常妇女,一双大脚装在黑布鞋里,借助拐杖之力,完好无损的那只腿落地很重,此妇人会武,唐雨遥等人看在眼里,默不作声。
等妇人在屋中松木椅子上坐定,才正眼去瞧站在她屋中之人。
“是谁要问?”
她声音不大,却隐隐透着一股子来者不善的气息,一双眼睛露出犀利神色,最后落在了为首的唐雨遥脸上,墓地瞪圆,那眼神,似乎像是认识唐雨遥,可惊诧之色只维持了不到片刻,再仔细一看,她的脸就平静下来再无波澜。
“小娃娃,我早已经不问世事了,不能如你所愿。”
☆、当年旧情
唐雨遥看那妇人坐如老松,无端生出一些敬畏之心。
她拱手,朝坐上妇人拜了一礼,随后上前一步双手奉上那块铁牌,质地不知,但就纹路样式,与当初吉石街当街刺杀她们那武士,如出一辙。
“您与铁掌门有何瓜葛?”
她如此这般问着,一颗心高悬及喉,噗通噗通跳得愈发有力。
不管方才她接下随手交予笠儿的八角风灯,还是那块被岁月长河磨平轮廓的铁牌,都将她的思绪牵扯深入,似乎有一个巨大的谜团将要呼之欲出。
她认真看那妇人,总觉得那妇人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她分外熟悉的气息。
妇人微眯的双眼已经挪向别处,眼帘下垂,拐杖敲击地面,见她动作,站在她身旁的年轻摊主就将她搀扶起来,欲要回屋。
唐雨遥哪里肯就此作罢,若先前在那摊头所见都是意外巧合,当这妇人出现在她眼前之时,心中直觉促使她要去一探究竟,她有些心急,当下急忙追上两步。
“夫人,您认得我?”
妇人闻声叹气,知道这丫头今日若不问出个头绪,势必不会罢休,于是摇头作罢,语气不如先前那般生硬,道:“你随我到后面来。”
知这妇人会武,时快不敢让唐雨遥贸然和她同去,如若唐雨遥在此地出什么岔子,那他就无法跟家里或小五交代了,于是他不假思索,立即出声拦人:“等等,我同你一起。”
那妇人听后,眉间生出一股肃杀冷意,并未回头却让人毛骨悚然。
紧接着,屋内众人便听她凉凉道:“后生,我若起杀心,你们这里有一个算一个,谁也活不了,你大可上前一试。”
话罢她将拐杖往地上一杵,强大的内力自身体喷薄而出,带起一股冷风扬了众人衣摆,只听得一声裂响,拐杖落地之处,地面碎开斑驳长痕,长牙握爪片刻就爬到了时快脚下。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纷纷退后半步。
唯独唐雨遥异常平静,还站在她身后纹丝不动。
“无妨,在此等我。”
唐雨遥扔下这句,那妇人也没再动作,咳嗽两声,让那年轻摊主扶她先行进了里面院子,唐雨遥急不可耐,则跟她一起进去了。
这是一座江南风貌的四合院,屋舍前不栽桑后不见柳,院中腌制泡菜的坛子零零散散摆在角落,中间有个大缸,里面喂几尾花斑金鱼,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水下太闷,纷纷浮出水面,恰巧在人来之时百无聊奈吐出几个水泡。
大缸旁边是一副石质桌凳,妇人用拐杖往那一指,小伙扶她落座。
“老娘,您与这姑娘叙话,儿子去前屋招待客人。”
话罢他就先恭顺地退了出去,院里只剩下那妇人和唐雨遥。
身旁没其他人,妇人睁眼,朝唐雨遥望过去。
“像,实在是很像。”
唐雨遥走到她跟前,屈膝半蹲着,将那块铁牌递还给她。
妇人接过铁牌,在手中摩挲把玩起来。
她微微仰着头看向远处,眼睛眯成一条缝,目光中似有万般光景回圜。
沉默一阵,她的目光才收回来,轻声喃喃:“你刚出生的时候,我门精锐三千,遍布大江南北,是你母亲最忠实的鹰犬,你满百日时,我还进宫抱过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