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韶听到此处,一双琥珀眼泛起点点碎芒,凝望着陷入困惑中的时逢笑,安慰道:“没有你说的可是,所谓百因必有果,善恶必有报,她害死我母亲,我害死她,此事便终。没有对错,而是因果,她种下前因,才得报后果。”
时逢笑不知何时皱起了眉头,她止住要说的话,认真想了想容韶所说。
没有对错,报仇没有对错。
只要在适当的契机止住仇恨,那此事便终,不会再有人耿耿于怀。
“那我知道了。我现在的处境便是这样,我心中有了定夺,可这些话,我不敢告诉任何一个人,容韶,我能告诉你吗?”
容韶明白她需要抓住一根稻草,她需要一个温暖怀抱,她需要有一个踏实的肩膀依靠。
于是她不再多说什么,主动牵住了时逢笑的手。昔日她们再见面于金平陆府,时逢笑也如同今日她这般,像缔结约定一般,握住彼此。
这日时逢笑与容韶一同去了城南别苑,探望被她请回的三朝元老们,院子里有人扫了雪,陈设两张四方桌子,时快丢了在府中守住郭瑟的差事,早早过来教他们打麻将,八个人刚好凑够角子,别苑外集结而来的齐天寨分堂豪杰把守,里面则是二同幺鸡闹得不亦乐乎。
时逢笑和容韶对望一眼,十分有默契地笑了,过去吩咐伙房备下晚膳,赶那些不依不饶的老头子下了牌桌,一起用毕才折返自己栖身之处。
天近黄昏,云霞万丈。
时逢笑一回去,就让容韶自去歇息,然后按照与郭瑟的约定,独自去了后院东厢。
郭瑟还是那一身洁白医者袍,亲自拿一柄蒲扇守在火炉子前煨着汤药。
听闻身后有人来,她回头过去,惹得时逢笑唇角一弯,大步上去蹲在了她面前。
“你让八喜熬不就好了,自己做这些干什么?”时逢笑温柔道。
话罢,伸手就着袖子为郭瑟擦了擦脸。
郭瑟愣愣地看着她那双漆黑星眸,不自觉间又开始暗自害羞起来。
时逢笑以前不会对她做这种事,她也不曾这般马虎过。
她只是怕八喜打瞌睡误了这盅药的火候,所以才亲自守着不敢离开,没曾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碳灰粘到了自己的脸上,还被时逢笑回来撞个正着,于是得了时逢笑小意温柔,又是开心又是窘迫。
时逢笑不知想到了什么,此刻帮她擦脸的袖子顿住,手指就着她的脸颊贴了上来。
“呲呲——噗——”
陶罐子里的汤药冒出热气,打断两人之间逐渐攀升的暧昧。
容韶一阵慌乱,隔着厚布将药倒进碗里,急道:“快趁热喝。”
时逢笑也尴尬了起来,将烫热的碗双手捧起来,吹了几口气咕噜噜喝完,那碗药太烫了,以至于她心窝都生疼。
思及自己方才脑中所想,时逢笑亦是心头大乱,放下空碗道了声有事,逃也似的离开了东厢。
容韶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院中弧形拱门后,转身瞧着那碗,眉头深深蹙紧。
时逢笑太反常了,她竟然破天荒地没闹药苦。
这天入夜,郭瑟失眠。
她躺在小床上,回味时逢笑的手指碰到她脸的触感。
时逢笑那只左手握惯了刀柄,指腹结着细茧,有些粗糙,可正是因为那样的触感过于真实,勾起她心中无限遐想。
若是那双手可以给她更多的柔情,她便是死而无憾。
而后她又想起时逢笑漆黑的那双星眸,隔着升腾的水雾朦胧望向自己,似懊恼,似愧疚。
再就是时逢笑发愣那一瞬间,微微开合两下的唇,她不染脂粉,那唇却像偷吃了女儿家妆奁上的胭脂,艳得凶狠。
郭瑟叹气,褪了衣裤拉过柔软被褥夹在自己双腿之间,闭上眼懊恼地做梦。
等到香汗湿了褥子,她才泄气一般清醒地爬起来,重新穿戴整齐,开门走出去。
她的脚刚跨出房门一步就差点被一团东西绊倒,提着灯笼凑近去看,是一只手,再往前看,是八喜用厚厚的被子将自己裹成了蛹,本来是倚门而睡,但因她开了门,八喜就滑了下来挡了她的路。
郭瑟无奈地笑了笑,蹲下身去推八喜的脑袋。
“八喜,快醒醒,这样睡会受寒的,寒邪入体,不出几日你就要闹胃热了。”
被推得醒转的小姑娘揉着惺忪的睡眼,爬起来轻轻“啊?”了一声,靠回门边又睡过去了。
郭瑟无奈,见廊上无风,子夜平静,只好由了她去,自己提了灯笼,去前院寻时逢笑。一路过去踩在雪地上湿了鞋有些难受,但郭瑟顾及不上,她已经想好了,如果时逢笑黄昏喝下的汤药能让她安睡,自己则作罢不去扰她,若时逢笑没睡,她再叩门。
去往前院的一路,郭瑟想了很多。
想当初陪伴唐雨遥前往金平那一路发生了太多事,她三番五次失望死心,劝自己不要再继续痴心妄想,多少个与今日不同的夜晚她独身一人躺在床上做过片刻前的销魂之梦,因唐雨遥用心不纯,以至于她怎么也不能彻底放手。
想后来老天爷给了她机会,放不下,就拿起来,在时逢笑最艰难之时,唐雨遥依旧转身,选择了去走完自己该走的路,只剩下她去陪着时逢笑。那时候她心里多少难免窃喜,她以为她陪着时逢笑,就会一直这样开心下去。
就算时逢笑不对她做出那些嘘寒问暖体贴入微的举动,知道时逢笑身边没有阻挡她朝她走去的视线,郭瑟也能怡然自得,甘心乐在其中。
可黄昏时,她看到时逢笑眼中的愧疚,看到时逢笑落荒而逃的背影,她突然觉得,她开心不起来,感觉自己眼前得到的一切,都是从唐雨遥手中偷来的,她摸着良心想,她真的要当这小偷吗?
其实她希望时逢笑睡了,这样她就可以再推迟一些时候,明日,或后日,她已经开始贪恋时逢笑对她的温柔对她的好,她有些舍不得跟时逢笑坦白。
☆、104
有时候人越是担忧什么,接下来便会发生什么。
如同此时,郭瑟提着灯笼,穿过回廊就见前院西厢房烛光烁烁。
时逢笑还没有入睡,郭瑟放轻步子,不由自主走得慢了许多。
她将一席话在口中来回咀嚼,嚼出来的全是苦味,时逢笑从一开始便知唐雨遥只是在利用她,可那个时候时逢笑是心甘情愿被利用的,直到赵一刀带兵纵火烧了飞渺山,时逢笑失去双亲,这仇虽因唐雨遥所起,可也不至于要了唐雨遥的命。
郭瑟想这样劝时逢笑,一是因为于心不忍,二是因为唐雨遥选择了那条路,本就已经什么都失去了,时逢笑虽也无家可归,至少还有自己陪伴左右,还有两位哥哥和八喜算作亲人,相比唐雨遥,时逢笑的处境要稍许好一些。
她要去劝时逢笑,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存在。
那日,唐雨遥得知齐天寨出事,并非无动于衷。
是唐雨遥让她和八喜他们同行赶回齐天寨的,这样一来,唐雨遥身边就仅仅剩下东花,为了郭瑟等人赶路方便,更是留了笠儿在身边。
唐雨遥已为时逢笑考虑了许多,只唯一没想到的是,时逢笑在最难过的时候,需要的是她的陪伴罢了。可就算唐雨遥回了齐天寨去找时逢笑又有何用?她只有拿回兵权,才能为自己、为齐天寨报仇。
这一路之上,唐雨遥从一开始单纯的利用时逢笑助自己夺回蓝家军兵符,到后来事事为时逢笑出谋划策,在她们离开金平南下的水路上,唐雨遥为时逢笑所思虑之情,尤为突显。
郭瑟深知,唐雨遥对时逢笑不一样了。
不管报仇一事和时逢笑对于唐雨遥来说孰轻孰重,起码有些事,郭瑟不想让时逢笑误会。这些日子时逢笑与她之间许是有些暧昧纠缠,她即是甜蜜,也有愧疚,她不想再继续这样下去,她虽钟情时逢笑,但不是她的,她亦不想偷来。
揣着这样的心事,郭瑟一直惶惶不安。
得到了再失去是什么滋味她不敢想,如她现在呆立在时逢笑门口,听闻里面有说话声,五味陈杂不知该不该去敲门。
房中说话的二人相谈盛欢,一阵狂风窜入回廊,猝不及防将门外之人手中的灯笼吹脱了手,灯笼落地滚出去,熄灭的同时发出细碎声响,这才使得屋内安静下来。
容韶和时逢笑双双往门口看去,房中烛火映照下,能清晰辨出来者何人。
时逢笑皱了皱眉,眼中有一瞬慌乱。
容韶小声提醒:“她来了多久?要不要……”
时逢笑按住容韶捉剑欲要出鞘的手,摇头示意。
随后她便起身去开门,郭瑟刚弯腰去捡起了熄灭的灯笼站起身来,两人视线一碰触,郭瑟先退后了半步。
“我……我打扰你们了么?”
时逢笑侧身,让她进屋。
“你半夜来寻我,是有何要事?”
郭瑟看了看端坐房中毫无离开之意的容韶,憋红着脸垂头不说话。
时逢笑觉出她的难堪,解围道:“阿韶,夜深了,先回去歇,明日还有要事。”
“嗯,那你也早些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