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是某个山脉刚开头,或者说结尾的一段丘陵,不险峻,却荒芜,在初冬的夜里,除了天上来的,没有光亮,除了风里带的,没有声音。
南一明蜷缩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躲避着北风。这里是他和陈暄约定好的,如果发生意外,失散后的见面地点。
被汗水浸透的衣服还湿着。肚子里的食物早就分散成原子,不知道消散到什么地方。他没法打听杉菜栏里是怎样的情况,也不敢贸然回去。而口袋里除了买菜钱,只有手机——没有话费,还快没电了。
约定是第二天太阳出来,如果还没见到人,就离开。
南一明缩得更紧一点,祈求难熬的夜再漫长些。
不知过了多久,他可能迷糊了一会儿,被远处的脚步声惊醒。
一个人,很谨慎。南一明听了听,心跳有点快,勉强又待了一待确定,直到那人几乎走到石块旁边才站起身走出来。
大概因为在寒冷中蹲了太久,四肢僵硬了,他脚步踉跄着扑到陈暄怀里。
已经想了不知道几百万次,直折磨得没有宗教信仰的他,把天下神佛挨个讨好一遍,总算看见陈暄还活着,还自由。
陈暄惊喜中感到怀里的人紧贴着他,手臂几乎要嵌进他的后背,随着身体细微的颤抖,呼吸都不稳。他允许自己享受一秒,然后拉着人回到隐蔽处。
极度紧张后的惊喜和放松让南一明有点眩晕——也许是单纯的血糖过低。他不住眼地上下打量同样在打量自己的人。
“你怎么样?”两人同时开口。
“都好。”顿了一下,然后又是不约而同。
两人相视而笑。
“真应该买手机话费。”
“明天给你充话费。”再次异口同声,两人笑出了声。
陈暄从背后的背包中掏出件棉外套,给他穿上,又拿出个保温桶递过去。
“婆婆做的粥,快点喝了。还有饼,包在外套里来着,应该还不太冷了。”
“家里没事?!”
“暂时没有迹象,不过难说。特安局把附近仔细查了一遍,然后走了。”
“你怎么躲过去的?”
“你边吃边听我说。”
南一明只是盯着他看。陈暄只好尽量简洁地说了。
他一天都在忙,两个单子中间的路上发觉不对。他的经历没有南一明那么惊险——特安局已经在明面上了。他靠着对路径熟悉,绕着特安局的排查先回家,以防南一明在那里,花了不少时间。
“真把我吓坏了。不过看特安局那么大架势,就知道他们没抓到你。”
“我也怕……”南一明截住舌尖上的两千字抒情,低头开始吃粥。
陈暄猜不到被删减的话是什么,会错了意,抱歉地笑笑说:“都是我不好,没想周全……”
南一明伸手捂住他的嘴,“我没事。不是你的错。你……你对我很好。”他再次咽下下面的话,转而说:“今天的情况早晚会发生。我们还回得去吗?”
“很难说有没有人已经把我们说出去。即使没有,邻居们也容不下我们了。”都是流亡的人,附近有被官方紧盯着的人怎么安心?“而且特安局即使什么都没找到,也会在附近埋眼线。”
南一明这时喝完了粥,食不知味地放下手里的饼。简陋无比的住所,被他在心里抱怨过无数次的住所,回不去了。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窝,和陈暄一起的地方,没了。
南一明打住这条思绪,黯然问:“婆婆呢?”
“给我们找了个临时地方。吃完东西我们去。”
“怎么回事?”亲近归亲近,精明如婆婆,不会平白替人冒险。
陈暄犹豫一下,说:“有人买你拆下来的那个芯片。不过他们原来找的手术师出问题了。婆婆说你如果想做,她会安排,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不管答不答应今晚都先去好好歇着,明天再细谈。”
南一明咬住嘴唇。现在这个选择不只关乎他一个人,也不再是情不情愿的问题。
陈暄看进他眼里,认真道:“我想说的是,你不想做,我也有办法。”
“什么办法?”
“……我还有其它地方。我们从头开始。”
“恐怕不行了。”南一明想了想说,“特安局现在没了警局的掣肘,正在劲头上,今天又差点抓住我,不会再放松。我们东躲西藏,即使一时躲得了他们,也不是长久之计。而且,今天追我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什么?!”
南一明把他的遭遇说了。陈暄皱着眉头好半天没出声。
“那人能是谁呢?”南一明觉得他的表情有点怪。
“既然是个老外,有可能是间谍一类的。”
“他会和黑市悬赏的人有关吗?”
“呵,算起来,现在我们知道的,在抓我们的,外国间谍倒是最符合条件。”能渗透到公安机关,却又没法动用当地警力,外加赏金丰厚。
不过说来说去都是猜测。
还是回到今后的打算。
“你在想去黑市赚钱,对吧?”南一明心里明了,陈暄不是夸夸其谈的人,说有办法,一定至少有七、八成把握。而且他们两个心知肚明,按今天之前的收入,他们没时间也没耐心攒够钱。
陈暄之前不止一次提过黑市交易,还说自从跟吉娜在一起,耳闻目睹,知道不少东西,不算是生手。走这条路的想法应该早就在陈暄脑子里打转了。
果然,陈暄听了他的问话,没反驳。
“绝对不行!沾上黑市,不管你做什么,也是一只脚踩在泥潭里,再也洗不干净。何况你已经一身麻烦。”
“既然已经麻烦到了这地步,好像也没什么差别了。”
“不,根本不一样!特安局要抓你,是因为你的异能。你没法改变,也没做错任何事。可进不进黑市,却是你自己的选择。”
陈暄看着他,好像要苦笑,有点讥讽,又有点无奈,没说出话来。
“……做手术的话,反正我都做过那么多了,才是没有差别。”
“你能去做不愿意做的事情,我就不能?”陈暄的对南一明的语气罕见地强硬起来。
“不能!我说了,我的手脏死了!可你不行!”南一明心烦意乱,越说越急,抓住陈暄的手臂好像想把他摇醒。
陈暄突然瞪着他,憋着气质问:“做接入芯片手术让你觉得脏?那我们呢?你觉得芯片人都脏,都不是正经人类,都最好不存在,是不是?”陈暄越说越气,压着声音低吼:“我呢?你到底怎么看我?!”
“……不是的,我……”南一明虽然惊讶陈暄突然如此生气,却没被他的质问吓住。他知道陈暄有不愿说出口的话,半真半假地借这个话头故意打岔。可他却回答不上来,也没法把这个问题拨到一边。
对芯片人,他的感情十分复杂,情急之下把自己没顶的悔恨用那个字眼说出来了。
而对陈暄……
陈暄看他的嘴唇张开又合上,张开又合上,反复几次,到底没作声,眼神由炙热转为失望。
“我去小解。你把东西收拾好吧。今晚总不能在这里过夜,还是去婆婆安排的地方。”
然后他甩开南一明的手,低着头走开,转过几棵树,看不见了。
没什么可收拾的。南一明几下装好,背上背包,朝陈暄消失的方向走去。他老远看见陈暄手里的手机屏幕亮着,在一片黑暗中十分显眼。
他不是有意偷看,只能怪视力太好,从这个距离可以看清上面的每一个字。
脚步僵住。
陈暄在使用黑市app,操作娴熟。
名是,笑风逐。
作者有话要说: 小疯猪精神抖擞往前走,马甲掉了完全不知道。
记不得小疯猪的同学,请参见第12章 ,后半——不是在这里一句两句能解释得清。
第25章 决定不躲了,决定不怕了
刚刚的那番话换了个意思。
南一明想起,陈暄听到试图阻止他进黑市的话,脸上的神情,恨不得能时光倒流,堵住自己的嘴巴。
怪不得陈暄之后那么激动,怪不得他明知会刺痛自己,还用那些话质问——因为他有难以启齿的隐情,因为自己无知无觉中,也深深刺痛了他。
陈暄看到南一明,开始走回来,身形矫健轻快,几乎没有声响。如果不是南一明知道人在哪儿,就算以他的眼力耳力,黑暗中也恐怕找不到。
南一明像被雷击了,呆呆地站着,脑子却转得飞快。
普通人何必费心费力弄出狡兔三窟?普通人哪会那么多躲避跟踪追查的技巧?普通人的身手怎么会好似身经百战?
甚至,普通人,即使拥有罕见好用的异能,即使环境再奇特,理由再充分,也不会日常工作之余把从医院偷人当消遣。
只是自己从小中规中矩,推己及人,没想到罢了。加上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认识的除了他,就是他的朋友,恐怕潜意识里觉得这样就是正常。
呵,他的朋友……善后专家随叫随到,配偶兼职黑市大姐大,就连隔壁帮着看房子的老太太,都是活成妖精的地头蛇。
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