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便是年复一年, 大家从看好戏到观望再观望,一年年的,时间把敬畏越磨越平,日子一长,那些个有心思的便坐不住了。有怨的报怨, 有仇的报仇,都想来找魇门阙的麻烦。可不管那些个暗中之人再怎么想,陆殊毕竟还没死, 只要没死就可能再杀回来, 加上温酒卿也不是吃素的, 那些暗波涌动还爬不到明面上,魇门阙还算相安无事。
直到——直到陆殊的死讯传来。
那些曾经吃过魇门阙苦头的人再也坐不住。一开始试探温酒卿,后来便是车轮战到魔市来闹事, 从小打小闹到大张旗鼓,最后便发展成兴师动众。
温酒卿在魔界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五十年来敢单独来挑温酒卿的人也只在近期出现了一个姚石青,招架一次两次还行,但架不住那些魔人车轮战的挑衅。加上温酒卿还养着两个阴童,已是捉襟见肘,苦苦支撑。
个中困难,不难想象,童殊喉咙哽了哽,往前走了几步。
温酒卿亦前进几步。
彼此看清了脸,魇门阙大殿高又大,纵深五十丈,他们相隔五十年,从这头到那头,走完这五十丈,似乎就回到了从前。
彼此靠近,他们互相伸手,将对方拥入怀中。
温酒卿是巾帼豪杰,童殊是风流魔君,两人五十年前是人人眼中的道侣良配。彼时,温酒卿是姐姐,她叫醒浓醉中的陆殊,陆殊会靠在她身侧缓一缓酒意。而此时,五十年的风霜与磨炼,曾经那个在温酒卿眼前偶尔还会露出少年姿态的陆殊却是一把将温酒卿揽入怀中,像一个兄长那般轻轻在拍打着温酒卿的后背,在温酒卿开口前道:“没事了,我回来了。”
与此同时,红光缓缓升起,绯暖如霞。
魇门阙外栏有双排红纱宫灯,平日里只点一排,一般每月十五会点满双排在,圆月,流光,红楼,艳丽非凡。除每月十五之外,魇门阙逢主归时亦会点上双排纱灯。这做法是从前管灯的小侍者有心所为,慢慢的便形成了规矩。
此时,魇门阙重又点上双排红纱宫灯,烛光如霞,朱纱九重,灿烂如昨,五十年的风雪,终于迎来了夜归人。
温酒卿道:“归灯已有五十年未点,今日终于点上了。”也就是说,温酒卿这五十年,从没有称过君,一直留着主君的位置等陆殊回来。
童殊哽咽道:“温姐姐,你不必如此。”
温酒卿道:“主仆有别,我是魇门阙的看门人,你才是楼主。”
温酒卿说着,侧目瞧了瞧大殿尽头阴影里的人,她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却能感受到那人投来带着剑锋的目光,相隔数丈,剑意却紧紧地笼罩住了她,她的手不由捏出起手决,同时往后退半步,做出了防备的姿势。
一个剑修的剑意如千万把无形的剑,每一把剑都可见血封喉。童殊见惯了辛五淡淡漠漠的样子,他适应了辛五对他格外开恩的剑意,都快忘了辛五可是实打实的剑修,此时他被如芒加身的剑意吓了一跳,望向阴影的方向,目光涟涟,饱含恳求之意。果然,片刻之后,那剑意便消失了,他又连忙安抚道:“温姐姐,那是我朋友。”
温酒卿微微一愣,点头,嘴唇轻阖似有话说,然而久别重逢要说的话太多,一箩筐的话头在她嘴里转了一圈,她目光停在了童殊脸上,微颤抬手,想要抚上童殊的脸。
童殊按住了她的手道:“不是人皮,我换了一副身体。”
换身之术有违伦道,是为禁术。但凡禁术,有舍才有得,且大多舍大于得,温酒卿是修魔之人又跟了令雪楼多年,见识自然广博,对此略知一二,她怔了一下,便快速地拉起童殊的手查看,看到手腕的位置各有一根半指宽的红斑,她肩膀一僵;又看向童殊颈间,手指轻轻拉开一些,也看到一段红斑,再多的却不方便查看了,她抬头,眼底已经红了,道:“这些很难受罢?”
童殊道:“缚灵绫,用来聚魂的,不碍事。”
温酒卿在人前都是一副高冷绝艳的样子,但在童殊殊面前,一直是好姐姐,童殊在魇门阙时没少受温酒卿照顾,两人虽非血亲,却胜似血亲,温酒卿疼童殊是真疼,敬鬼门魔君也是真敬。童殊不愿让温酒卿担心,便隐下了身上还有锁魂钉的事情,反手握住温酒卿的手,展颜笑道:“姐姐不见老。”
温酒卿目光闪烁了一下,别开身子,掩饰地将耳边的发缕勾到耳后道:“你爱喝的落桑酒这些年我酿了许多。从前你总说不够,如今已经藏满一室地窑了,要多少有多少。”说着侧过身,做势便要去取。
童殊却拉紧了温酒卿的手,逼视向她道:“姐姐,现在不是谈酒的时候。”
温酒卿肩膀一僵,眼里闪过黯然,随即又若无事般笑了起来:“久别重逢,先不说旁的,我们先喝一杯——”
童殊一把扣住了温酒卿的手腕。
温酒卿能以一已之力统御魔道五十载,魔功不可谓不高强,一旦受制于人,身体反应先于大脑便做出了反击。
两人久未见面,满腔的话都化在招式里。
几个来回后,温酒卿一个转身,陡地改守为改,童殊收势不及,被温酒卿扼住了手腕。
童殊变招脱去扼制,温酒卿转腕又扣住了。
单比招式,童殊从来不是温酒卿的对手。温酒卿的身手是从死人堆里打打杀杀练出来,面对练家子,他只好摊手,认输。心想,不好,又要挨说了。
温酒卿略一听脉,眼里便笼上酸涩,道:“修为都没留下?”
童殊嬉笑道:“又想换个好的身子,又想留着修为,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能捡回条命就要感恩戴德了,哪有便宜占尽的。”
他笑的没心没肺,却逗不笑温酒卿,温酒卿眼里的涩意更重了道:“可是,都换了身体,为何手脚仍有疾?”
童殊道:“比起从前,已好太多。”
温酒卿声音一滞,征询道:“好太多是什么意思?还疼?”
只在她在这一恍神的工夫,童殊以正常人几乎不可能实现的角度扭腕而上,反手又扣住了温酒卿的手腕。
温酒卿愕然之余,立即明白了。太久没对招,她一时忘记了陆殊的手脚与别人的不一样,被折断筋骨的手脚翻转起来是没死角的。此时她再想避已来不及,只能放弃地任童殊听她的脉息。
童殊听脉片刻,面色先是一沉,不一会儿便是阴云密布,痛心疾首道:“姐姐,你这又是何苦呢……”
温酒卿别开脸,收回手,张了张口,万言千语涌在嘴边,左走几步,右走几步,仍是无从开口。
她大概一生从未如此犹豫过,仰面望向殿顶。沧然、悲凄、或是不舍,没有人知道她在那一刻经历过怎样地刮骨挖心的抉择,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去了几个交睫时光,再低头时,她面色归于平静,缓缓抬头,看着不知名的哪个点,用十分平常的语气,像是说着别的人事情,慢慢道:“你曾提醒过我,两个孩子养不大,强行养大必成祸害,要我及时割舍。当时我高估了自己,只当自己绝不会婆婆妈妈,便满口答应了你。然而,真到要割舍之时,我却下不去手。我不仅没除了他们,还强行把他们留下,总想着多养一日也是好的,一步错,步步错,等他们被练成了阴童,再想毁掉,却已奈何不了。我恨这样的自己,拖拖拉拉,毫无决断,小殊,你对我很失望吧?”她这么问,却并不需要谁的回复,而是兀自说下去:“身为魇门阙的守楼人,我如此无章无法,无颜去见主君,小殊,你说,主君他还肯见我吗?”
这一句是真的在问了。
却比上一句,还叫童殊难以回答。
令雪楼的答案,谁也无从揣测。
童殊接手魇门阙,却并不比谁更懂令雪楼。温酒卿是陪在令雪楼身边最久之人,连她都揣测不透令雪楼,童殊也无法推演出更合理的答复。
令雪楼那般的存在,残忍如魔鬼,超凡似仙人,美艳比花妖,似有千般化身,每一面都叫人惊叹又捉摸不透,不知哪一个才是真身。他请你喝酒时,是个风流的纨绔公子;他发怒时,又化成恶魔;他会手把手教你招式,也会弹指扼断的你的喉咙;他可以今日是个诗人,明日便是罗刹。捉摸不透,揣测不明。童殊努力去加想令雪楼的样子,脑海中呈现出一袭降紫长袍,朱唇剑眉,风姿绝世——一眼见之,历久难忘。
如此之人,凡人难及,凡人又怎能懂他。
童殊无法回答代替令雪楼回答温酒卿,只能轻声道:“姐姐,不管令雪楼如何看待,我没有对你失望。你所做的,是一个母亲的正常选择,何况,你并没用它们为害无辜旁人。只是,你这样,害苦了自己,又是何必呢?”说完,童殊心头一痛,他想到自己的母亲,他也曾问过母亲何必呢。
当年他母亲只是笑笑没有回答,眼前的温酒卿也是笑笑。
有些问题,大概只有为人母才知答案。
童殊闭上眼睛,斟酌着道:“姐姐,你这些年,为了我,又何必呢?”
温酒卿的脸色蓦地一敛,她飞快地望向童殊,待见着童殊了然的目光时,便明白瞒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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