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行踪不定,还看日后缘分。”
时庭笑道:“也谢你那日背我回来。”
“你怎么知道!我以为你昏过去了……”又小声道:“背你算什么。”
那夜上元庙会,彩车巡游,木甲乐舞,千灯悬空。他们相约琅嬛福地前。
向晏携家中木甲和学生前来,迟迟未能脱身。时庭独自观赏。这琅嬛福地是一座三四人高的花灯,形如山水木雕,实为场景机关。山间有急湍野鹤,仙童引路,痴人偷书。景致上百,皆可活动,奇思妙想,不可胜记。
此时正值赤栏木甲盛行之初,全城偃师为庙会创作,百姓期待无比。除此处外,向晏的虬螭灯也备受瞩目。夜空中虬龙螭龙相互追逐,舞出波浪线条,哪条追到另一方便嘭一声响,喷出花火。据说在祭典结束时,还有惊喜。
忽然有人拍时庭肩膀。他转头,见向晏垂发披肩,一身雨过天青之色,与平日截然不同。乐声洪亮,时庭低头与他说话,耳鬓交接。
追随花车的人实在太多,二人挤不到前排,向晏个子不够高,什么也看不到。说起来二人年纪相仿,时庭却长个得早,当时比向晏高出两个头。不过这之后,向晏一直还有长,时庭却没再变,到后来他几乎被向晏追上。
时庭提议先去下一个点占位,牵向晏横穿花车。深巷中向晏抽手,时庭说人多会走丢,人多看不见,向晏说不会。时庭摸出墨玉带钩在手中掂了掂,他早知这人脸皮薄,本想趁机塞他手里,既然他不肯,那别怪他当面送礼了。
这时身后街道爆破,向晏被震倒在时庭身上。二人回头,巷外走过一巨型玉兔。乐声急转,越奏越古怪,巡游木甲痴狂摇摆。百姓受惊,挤到路旁,冲入小巷。他们回到主街,见漫天低浮的灯笼连片烧起。除了玉兔,还有五六只木甲巨大化。他们开始不跟随队伍,四处踩踏百姓和楼房。
向晏令木甲们分别去制止巨大化木甲。那些木甲一受攻击,竟吸收花车队伍中的怨气,长得更大。见强攻无用,他们打算找幕后役使之人。花车队伍怨气最重,役使者必在附近。二人边跑边观察路人、屋顶,见花车中有一木偶戏台,在骚乱之中过于正常。向晏派随身的木甲穷奇上前,木偶们瞬间发动攻击。戏台顶篷飞起,傀儡师现身。
时庭跳上花车与穷奇一同对付傀儡师。向晏发现小木偶们一个接一个跳上两旁屋顶。巡游队伍依旧向前,傀儡师倏然从台中机关落下,下一刻,戏台上的穷奇被切成数段,切口平整。向晏喊时庭撤离。时庭回头,见数十条染血的弦丝若隐若现。他一蹬戏台,迅速后退。两排木偶在屋顶上极速奔跑,张网捕下时庭。
弦丝嵌入骨肉,时庭如蛛网上的蛾子,无法挣脱。向晏跳上花车掏出弦剪,可昆吾丝刚韧根本剪不断。两排木偶踏着其他巡游木甲,往对面屋顶跳去。弦丝收拢,眼见向晏也要落网,时庭一把将人抱住,挡下所有弦丝。路人惊叫被乐声淹没。向晏在时庭怀中不敢动。一动,衣裳便越湿。傀儡师站在路边,笑看花车载着血淋淋的躯体为两边百姓巡游。
鸣锣击鼓,祭典结束。二人同百姓们一起望向高空中未受驱使的虬螭灯。虬龙螭龙分化成小龙,一回四条,二回八条,三回十六条,向天边飞去。一声巨响,化作绚烂烟火。时庭问,怎么只有十五朵烟花啊。弦丝松开,他终于喘了口气,靠在向晏肩头,还不小心蹭到泪水。向晏摇他,怎么也摇不醒。
路边的傀儡师倒在血泊中。有百姓说看见一条小龙被附魂,飞下炸死了傀儡师。
之后过了很久,时庭依稀有了意识,知觉却没回来。他知道向晏背着他,背着他像给人切了花刀的身体,穿过曲终人散的庙会。他的面具没了。是之前给弦丝切断,掉了。
时庭问:“我面具掉了,你第一反应是什么?”
向晏从前只当他是酷爱夜行武功平平的富贵公子,唉声道:“完了。”
时庭问:“完了,让天潢贵胄替你顶命,怕也活不长久了?”向晏摇头。
时庭问:“完了,和怀王混在一起一年,要惹天子不悦了?”向晏又摇头。
向晏说:“完了,都说怀王殿下难缠,欠此等人情日后我怎么还。”
这一晚,时庭身体极为不适,他猜自己发烧了,可身体很沉,无法确认。混沌中,他听见向晏来了。向晏开始检查他身体,动作轻柔如清风拂过。
“晏儿……”
“哈?别突然改口啊。”向晏羞怯后退,可见时庭气若游丝,又主动靠近。
“你明明答应让我这么叫了……”
“我没有。”
“晏儿耍赖……”
“啊啊啊——不行,这样真的受不住。求你了殿下。”向晏跪坐在地,耷拉着脑袋。
“那叫你主人?”时庭侧头想看他,却做不到,本以为自己快好了。
“你不叫我向晏吗?”
“那是在人前这么唤你,我就私下叫你主人。”
“好吧……”
“之前还死都不要。”
“之前吗?”向晏埋着脸,颦眉苦笑。
“外面怎么了……”时庭听外头有人吆喝,还有凿木声。
“修葺屋子,不用担心。”
“你不急着催我睡了?你是不是老等我睡了,偷偷去做木甲……”
其实不是木甲,是他的身体吧。可时庭并不打算挑明,这样他就能拥有其他人偶没有的优待。况且如今,他也不怪他隐瞒了。
“今天不做,我等殿下睡着再走。”时庭还不知这人除了青涩腼腆,也能温柔缱绻。
“那你躺我边上等,我还不困……”
“不要吧。”
“你怕什么,我又动不了……该我怕你才……”时庭眼一沉,连东西也看不见了。恐惧袭来,这一刻是弦丝入骨,下一刻是断喙分尸,他切腹剥皮见自己身藏墨玉,他策马回京望那人头悬城门。
床幔一落,向晏躺下。
“魂魄在愈合,殿下再坚持一下!”
“没能守护殿下,我真的好后悔好后悔。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殿下能保护我,我却不能保护殿下。
后来我明白了,我从来只看着自己在乎的事,不看身边的人。我没能力,我没尽力,我改不了,我配不上……”
第021章 主人 狡猾鬼,摆出一副动辄得咎谁来怜见的模样
时庭觉得自己睡了很久,通体舒畅。床幔掀开,向晏扶他坐起。记起昨夜,时庭徒然惆怅,问:“为什么我伤心了不流泪?”
向晏一激灵,仓皇掖被角问:“是我照顾不周吗?殿下为什么要哭呢……”
时庭道:“没有没有,我胡诌的。”心里却想:狡猾鬼,摆出一副动辄得咎谁来怜见的模样,看来已经找到应付我的对策了。
他发现向晏今日穿得一本正经,头顶梳了个髻,露出后颈,又问:“你这一身,进宫了?”
向晏愁道:“君上说,有臣子上奏要禁木甲被他挡下了。他让我先停下边境在造的机甲,以防被敌人操控。若木甲再出事,他怕自己拦不住,要我速速想对策。”
“可查出那日暴徒来历?”
“隗方。”
时庭颔首道:“柔夷御法,隗方役鬼。木甲癫狂确实不似法术操纵,更像厉鬼附魂。而且隗方动机明显。”
向晏问:“是为了让我们停造机甲,排除他们的军事威胁?”
时庭道:“此乃其一,我猜这次暴动还有两个目的。一是恐吓百姓,令赤栏远离木甲。如今无论云聿如何安抚百姓,庙会一事已埋下忧患。二是杀你。木甲暴动你必然不会作壁上观,他们想借机除掉你,叫机甲之事日后无人能做,更无人敢做。
兵力悬殊是他们当务之急,可若看得更远,他们应该还担心木甲拉开两国民生社稷的差距。”
“起初我做木甲,可没想这么多。”向晏一声嗟叹。
“你既已扬帆起航,就不能停下。一旦停下,隗方柔夷必会赶上,到时候赤栏就真危急了。我和我那天子哥哥都在你的船上,怕什么。”
“哈哈哈……”向晏面有赧色。
时庭道:“要挽回局面,只是提防不够,该主动出击,臣民才会真的安心。你可有想过如何防止木甲的非法操控?”
“要想不让木甲被其他偃师操纵,不让其他鬼魂进入木甲……”向晏忽而兴奋道,“可以以法术签名!一种签名,就叫役使签名吧,能限定控制该木甲的偃师。还有另一种签名,专属签名,能指定可附身该木甲的鬼魂。”
“那我要偷偷改了签名怎么办?”时庭一直以来都这样帮向晏完善想法。
“那就让人改不了,用密语加密签名。偃师要设计独一无二、唯他能解的密语。密语不解,签名就不可改。这样一来,只要偃师签过名,木甲就该是安全的。”
“不愧是主人,听起来似乎可行。”时庭还想思考是否有其他漏洞,忽然被向晏拧住胳膊。
“你叫我什么?”
“主人啊。”
“谁是你主人。”
时庭扶额道:“你做人不能这样的。你再食言,我要一天叫你晏儿,一天叫你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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