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阿满有了支撑他学会说话的灵力。山崖边缘的树木遮蔽月光,投下一块块亮银的光斑,阿满与她坐在池边,他伸手入池水,掬起了一捧半隐半现的月亮。姑娘笑道:“好,阿满有月亮了。”
阿满却用笨拙无比的腔调,吃力地说出了第一句话:“送你。”
何止月亮,山崖石壁,池边野花的深红浅红,还有无数个夏天里盛开的石榴蕊,阿满都想送给她。他忘了说,连阿满这个名字,都是她给他的。姑娘曾笑着告诉他,石榴是幸福的树,是美满的树,大家都喜欢果实里挨挨挤挤如宝石般饱满的种子。
“那便给你起名叫阿满吧,幸福美满的满。”
再到后来,阿满学会说话了,他的话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调皮,他不知从哪学来了俏皮话,开始逗她开心。姑娘永远温柔得像春风,她身上的花香永远浅淡,却总能让人念念不忘。阿满口中说出的第二句话,是问她的名字。
她笑了笑,道:“我的名字很难写,也很难记,我告诉阿满,你可得记住。”
阿满赶忙点头,凝起十二万分的专注。
“我叫馥瑾。”她柔声道,“馥郁芬芳的馥,怀瑾握瑜的瑾。”
阿满才知道,馥瑾是个喜欢读书的姑娘。那两个字,他记得好久,在池水边攥着小树枝写了不知多少次,才终于深深刻进了脑海里。不怕笑话,这两个字,阿满写得比自己的名字还好,这是他唯一能写清楚写明白的词,毕竟满字也不好写,他也时常会写错。
馥瑾不是从长安来这游玩的姑娘,她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当她带着阿满将天坑绕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把能教的都教给他之后,阿满就开始随着她的步伐,往天坑外面的世界走。穿过石壁,就到了前山,山前有小路,也有参天大树,馥瑾带着阿满慢慢走着,终于走到了前山那棵高大的玉兰树下。
馥瑾拉着阿满的手,让他触摸这颗两人合抱都圈不尽的大树。白玉兰叶片宽而轻薄,阳光透过叶片,会变成嫩绿的光晕。阿满摸着不那么粗糙的树皮,笑道:“原来每个春天里我闻到的香味,是这棵树的花香啊……”
馥瑾温柔地笑笑:“好闻吗?”
阿满忙不迭地点头:“好闻,可香了,我没想到这是棵这么大的树!”
馥瑾捂嘴轻笑一声,道:“这是我。”
一听这话,阿满的手就如同摸了烙铁似的,飞快地弹开了,他刚刚心里还想着这玉兰树皮光滑,比自己那老石榴树的满树疙瘩好摸多了,这这这……他羞红了脸,赶忙道歉:“我没有非分之想!我只是摸了摸树皮……我……”
馥瑾笑弯了眼睛,也笑弯了腰。阿满看她笑,闹不明白她为何而笑,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同她一起傻傻的笑了,两人站在玉兰树下,耳边是鸟雀的啼鸣,连风声都格外悠扬惬意。
再后来,馥瑾开始带着他往长安去,她总是向往着人世,说长安城什么好东西都有,长安城的姑娘穿着漂亮的裙子,戴着各式各样的发簪。馥瑾是树,不是人,但她却渴望着能像人一样,哪怕过着最稀松平常的生活。她偷偷扮作凡人女子去逛过街市,人来人往,把她这朵小小的花也藏在其中,她欣喜又紧张。
阿满不能理解她对人世间的向往,但既然她喜欢,阿满便想满足她的心愿。
正巧这时候,会做胭脂的辞年出现了。胭脂,就是那个红彤彤的,能涂在脸上的东西么?阿满记得他与馥瑾去过的街市里有买胭脂的脂粉摊子,那些摊子的周围,总是围着一个个姑娘,她们挑选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
如果送给馥瑾,她一定会喜欢的。
辞年问:“那这个馥瑾姑娘,知道你喜欢她吗?”
一听喜欢二字,阿满的脸又红了,他摇摇头:“应该不知道吧……我与她相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样,她来找我,或我去寻她,我们之间……好像从未说过喜欢这两个字。”
辞年一皱眉:“你傻呀,喜欢一个人就要说!要是不说出来,她被人抢走了怎么办!”
阿满一听这话,着急了:“会……被人抢走?她不愿意跟人走的,她那棵树就在这呢,她怎么会走呢!”
辞年摆手:“不是被人连根挖走……哎呀,你要是不表明心意,别人像她表明心意了,她的心可就跟着别人走了,到时候,她就拉着另一个人的手,让另一个人陪她逛长安了。你想这样吗?”
阿满听到这,默默低下了头:“我不想……但要是馥瑾喜欢,我也没办法啊……”
辞年急得差点跳起来:“你……你就没想过!要是馥瑾也是喜欢你的呢!你不说,她也不说,你俩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瞪他一千年吗!”
“她……她会喜欢我吗?”阿满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道,“她当真会喜欢我的?”
“喜不喜欢的,你得去问!要不然……”话说到这,辞年也觉得不太好,要是馥瑾真的不喜欢阿满,他这么平白的冲上去,岂不是撞南墙了么?小狐狸琢磨了一会,一拍手,“总之!先把胭脂送出去,胭脂送出去了,别的就都好办!”
第七十五章 花开日盘错鸳鸯结
阿满领着辞年,穿过了厚实的石壁,来到前山的小路上。
钻出石缝的一瞬间,辞年就变回了人形,他拍拍身上的草根,与阿满一起站在树下,躲避着头顶炽烈的阳光。天越来越热,虽然还未正式入夏,但藏在空气里的热浪和蝉鸣已经憋不住了。辞年庆幸今日带了斗笠出门,这要是光着脑袋跑出来,恐怕连头顶的耳朵毛都能晒焦了。
那颗白玉兰就在山路入口处,这条路辞年走过许多遍,已经很熟悉了。但身旁这位每日栖居于此的少年,却因为胆怯,连这短短的一段路都不敢前进。阿满躲在树下,攥着手里的胭脂,进也不是退了不是,走过这条路,就该看到馥瑾了。天这么热,她该是在树下乘凉吧……
辞年见他犹豫不决,用力戳了他一把:“怎么了,快带我去呀……”
阿满急红了脸:“不是……那个……我怕我说不好。”
“怎么说不好呢!就说,我心悦你,我喜欢你,我想跟你在一起嘛!”是不是树的脑袋都比较木头啊?辞年百思不得其解,这话有什么不好说的!
阿满被他追得转了个圈,抱着他们乘凉的那棵树,低声道:“你……又不是让你去诉衷肠,你当然能说出口了,你这么了解,你有喜欢的人吗!”
辞年也抱着树,偏过头去:“我怎么没有了,我当然有了!”
阿满没想到,这狐狸居然不是个表面行家,他愣了愣,语气更谦逊了几分,像个请教先生问题的小小童生:“那你……你也说过这些话?”
“我当然……”话到嘴边,突然顿住。辞年细细思索了一阵,他说过这样的话吗?他什么时候说过来着……有些事经不起细想,这一想,辞年就把自己绕进去了,是上元吗?是清明吗?还是他们共处一室的某一天某一刻呢?好像……都没有啊。辞年越想越觉得自己好像真没资格教阿满什么,他说的那些话,大都含含糊糊,看着大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却连一句“我心悦你”都不敢说出口吗?
阿满见他犹豫,也立刻开口:“你看……你还说我!你不也……”
辞年一瞪眼:“谁说我没有,我有!我不仅敢说,我还敢亲他!你敢吗!”
“亲……”阿满的脸比他树上的花儿还要红,他赶忙捂着嘴,用力摇摇头,“姑娘哪能随便亲呢!坏了人家名声怎么办!”
辞年心说我跟你在这费什么话呢,八字还没一撇!他把阿满推出了树荫,推到了路上,絮叨着:“谁让你亲了你想得美,你想亲人家还未必同意呢,先把胭脂送出去呀!”
两人推推搡搡,短短一截山路走了一万里那么长,阿满越走,眼里那颗白玉兰的树冠就越大,他实在是不敢再走下去了,再往下走,他就要看到花枝,看到树干,看到那坐在树下的白衣姑娘了。馥瑾她……阿满脑子里突然闪过辞年方才说的话。
你要是不说,她可就被别人抢走了。
馥瑾真的会被别人抢走吗?阿满被推了一路,终于站定了脚步,他猛地转过身,看向辞年,道:“你……你别跟着我过去行吗?”
辞年喜道:“你要自己去说?”
阿满点头:“嗯!”
“那快去!”辞年松了手,躲到一旁的树荫里,阿满有这样的勇气,他当然高兴。他看着阿满捏着胭脂盒,同手同脚地渐渐走远。
可不过一会的功夫,阿满又回来了,他找到躲在树荫下的辞年,道:“你还是跟着我去吧……”
辞年一愣:“你又怕了?”
阿满沮丧道:“我怕我说不好。”
辞年道:“那我这么大个人,跟着你过去也不合适吧,你有什么话,当着我的面不好说,你的馥瑾就算同意,当着我的面也不好应你的声啊……”
于是,半刻钟后,阿满终于顶着一张通红的脸出现在玉兰树下,与往常不同的是,他的肩头还有一只白毛小狐狸,这小狐狸盘在他肩上,眼睛半眯着,目光里颇有几分鄙视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