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栖洲叹了口气:“徐兄,你心里不痛快,可无论如何……也不该这么糟践自己。”
告了十五日的假,礼部的人也来家里寻了他好几次,毕竟没了他,活都没人干了,他们必定是不习惯的。但每次都没能找到他,也只能作罢。这半个月,徐问之不是把自己闷在书房里,就是出去喝酒,古人常说借酒浇愁,却没想这醉里能快活一时,醒来了,却还是觉得这心里生疼,但疼着疼着,也就慢慢不疼了。
醉醉醒醒这几日,他似乎也从这朦胧中悟出了什么来。
秦歌见他低着头,便也跟着劝道:“是啊,徐大人,还好今日当值的与我相熟,也认得你,要是换了以前的白校尉,他指不定要把你抓起来呢,好好一个礼部侍郎,长得又挺帅气,就为了这事去一趟衙门,多不值得……”
辞年也附和道:“对对。往后不管怎么样,还有我们呢,我初入京城,许多事都不明白,但徐大人你是个好人,你想当个君子,想成为天下万民都喜欢的好官,那好官可是不能醉生梦死的。”
徐问之一一听下,点了点头,他仰起头,缓缓叹了一声,道:“谢谢各位……”
见他神色缓和,几人终于放下心来。
徐问之道:“醉了这么多天,我倒清醒了不少。无论如何,日子都还得过。人生在世,本就孑然一身来,孑然一身去,还能有谁离了谁活不成的么……”说到这,他突然笑了笑:“古人总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能知我心里不痛快的,也只有你们了,我能有几位知己,已是极大的幸事。”
知己这词好,辞年很喜欢。他这几百年,还从没有过什么知己,若说竹溪村的浮雪姑娘是一位,京城里的徐大人,或许能成为第二位!而这些,还都要归功于贺栖洲,思来想去,辞年更觉得能遇着贺栖洲,真是他百世修来的福分。
贺栖洲笑道:“果然,无论怎么劝解,都不如自己想通来得实在。”
徐问之轻笑一声:“只是……小公子,若我再有下次醉酒,能不能打轻点……你这一掌下来,我这五脏庙都险些塌了!”
看来确实缓过来了,竟还能同人开玩笑。辞年不知自己怎么就成了众人的焦点,听他说这话,也只能老实吐吐舌头道歉:“不好意思……我看以前村里人都这么干,我还当自己打轻了,没想到……不过,你若是怕了,就别让我见着下次啊,不然就是道长要拦我,也是拦不住的!”
几人笑作一团,屋里的空气都活跃了不少。烛火被春风吹得晃动,连光影都是斑驳的。徐问之长舒了一口气,道:“咱们之前不是约好了,要去踏青吗?”
辞年忙点头:“对对,要去踏青的。”
“那座长了玉兰花树的山,我带你们去吧。”言罢,他从怀里摸出了那细小的花枝银镯,喃喃道,“也是时候,与你告别了。”
第七十一章 无名山侍郎释心结
长安城郊有座没有名字的山,那山自然比不了名山大川那样秀丽,可既然倚着这龙脉之地生出来的山,自然也沾了它的几分灵气。今日秦歌未能赶上轮休,白将军升了官,自然不会再替他巡防了,可怜巴巴的秦将军只能望着几人驾车远去时扬起的微尘,兀自叹了口长长的气。
这可是说好的踏青,再耽搁下去,恐怕入夏了都没能踏成。
初上车时,辞年还是精神的,他的手闲不住,一会想掀开帘子看看外头,一会又想捣鼓些别的什么,要不是碍于车里还有个徐问之,他都能一歪身子躺到贺栖洲腿上去。他是不在意这个脸面的,但贺栖洲好歹还要在长安混呢,思来想去,辞年只得作罢,窗外风景看腻了,他便扒着小小的车窗,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远离城区,路面逐渐颠簸起来,贺栖洲坐在他身边,看着辞年这颗脑袋被颠地晃来晃去,有时颠狠了,那微张的嘴猛地一颤,后槽牙狠狠撞到一起,竟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咯”,辞年惊醒过来,赶忙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小脸比隔了夜的茶还要苦。
贺栖洲哭笑不得,只得趁他睡眼朦胧,将他揽过身边,让他挨着肩头继续睡。
徐问之倒是精神不错,见此情形,便自觉压低了声音,道:“小公子这是困了?”
贺栖洲摇摇头:“只是太无聊罢了,他一贯如此,放心吧,下了车自会活蹦乱跳。”
“两位关系真好。”徐问之笑笑,“人生能有一知己如此,也是幸事。”
贺栖洲道:“他在长安没有亲人,只有我一个,再不对他好点,岂不是亏待吗?”
“小公子是哪的人,我那日看见……”徐问之突然想起那日到贺栖洲府上偶然撞见的一幕,他只看了辞年一眼,这少年便急匆匆躲到贺栖洲身后,无论如何都不愿再出来。他想藏住自己头顶上那小小的耳朵,可徐问之还是看见了。想到这,徐问之便觉得这话不该出口,便自觉住了口。
“蜀中。”贺栖洲倒是没有介意,反而十分坦荡,“他心思恪纯,许多事不会想得那么复杂,可这人世偏偏很复杂。一个人在蜀中那么多年,还真为难他了。我只希望这长安的福地,能对他有所裨益。”
“我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不必明说,徐问之心中已经了然。世界之大,他未能见识的东西还太多太多,钦天监这样新奇的推算,和辞年这样与众不同的存在,都是他以往在书本上从未知晓的。不过既然知晓了秘密,就该保守到底。
哪怕只是凡夫俗子,徐问之也很清楚君子持身立足的准则。
拉车的马儿打了几个响鼻,车轮下的那条路依旧颠簸,但若有若无的花香已经从马车的各个缝隙渗了进来。花香很淡,只在空气里夹杂着一丁点,可就是这一定点,就像一只细小的手,总能牵引着嗅到它的人,往更馥郁的芬芳中寻去。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到了。
马车停稳,车夫招呼着他们下了车,这地方徐问之来过许多遍,自然是轻车熟路,见辞年还没醒,他便主动将食盒端起,抢先一步掀开帘子下了车:“小公子怕是还得缓一会,我许久没来了,先去探探路,一会你们下来了,大声点叫我就是。”
言罢,他便将帘子放下,还唤了车夫一声,让他一同去山边探探路,顺便领些赏钱。
这徐大人,平日里看着木讷,该精明的时候倒也乖觉得很。贺栖洲笑了笑,垂下眼,望向挂在他身上的辞年,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坏心眼地捏住他的鼻子。这鼻子一捏,辞年便立刻将眼睛撑开一条缝,张大了嘴,猛地冲着贺栖洲的手咬了一口。
“醒了就起来,赖着不肯动算怎么回事?”贺栖洲任他咬着自己的手,这犬牙虽是尖的,却没使出几分力气,刮在指尖也不伤人,就跟玩闹的奶猫似的。辞年听了话,嘿嘿一笑,身子一歪,索性仰面朝天地躺了下去。他枕着贺大人的大腿,仰头看着满脸笑意的那人,突然道:“栖洲……你笑着真好看。”
贺栖洲依旧笑着,却道:“你叫我什么?”
“不能叫么?”辞年嬉笑着,伸长了手,轻轻点了点那人因笑容而弯起的嘴角,“你就叫这个名字,我不能这么叫么?”
“能。”贺栖洲将人从腿上捞起来,一手替他托着腰,一手将他搂入怀中。钦天监里的官按说算文职,可贺栖洲的手臂总是充满了力量。此刻,他将辞年搂在怀里,像是要把他紧紧按入胸膛一般。辞年也不知为什么,被他这么抱着抱着,耳根子就红了。
这明明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拥抱。
而这从耳根飞到脸上的晕红,直到两人下了马车,迎着春风吹了一阵,才总算有所缓解。车夫见他俩下来了,忙过来驾着车到一旁休息,而徐问之正立在山路旁,冲两人挥了挥手:“你们可算下来了,小公子,这一觉睡得太香了吧?”
辞年不好向他解释方才都发生了什么,只得应和道:“是啊……昨夜里没怎么睡好。”
徐问之身后,就是他提及无数次,却至今都没有名字的山谷。其实只要在往旁边走一阵,就能寻到皇家别苑去,但不知为何,这处山清水秀的好精致,偏偏不再皇家别苑的范围里。若不是有人带路来过一次,恐怕他也不会注意到,这样一处秀丽的风景,竟没能得到皇家的眷顾。
不过不得眷顾也并非坏事,如果连这块地方都被皇家圈起来,那他们今日可不就扑了个空么?
山是绿的,从山顶到山脚,全都被难以遮掩的春意笼罩。新芽抽出的嫩绿最为显眼,它们压着那青山原本的黛色,展示着生命的活力。这山不高,也不险,与崇山峻岭相比,这山更像是迷了路,跑错了地方,它没有西北的山该有的险峻巍峨,倒有几分江南小调的柔润。
山边有路,也许是前人探访得多了,便张罗着修建的,那是一条小小的石子路。这路只能看见一截,路边翠绿的小草已能没过膝盖,方才徐问之与车夫一同下了车,应该也清理了一阵,所以小路上才会与那么多细碎的草梗。
暖风迟日,舒适得正好。辞年已经许久没同贺栖洲一起到山中游玩了,一见到这情景,刚才的旖旎和困倦全都一扫而空,他拉起贺栖洲的手,兴冲冲奔过去,恨不能一头扎进这青山里,最好能修个屋子,住上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