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酒馆里又传来一阵打砸声,百姓们惊呼一声,竟是谁也不敢靠近。贺栖洲加紧跑了几步,一眼便看见了那披头散发的醉鬼。他喝红了眼,拎着酒坛,不要命似的往嘴里灌,店家被他砸怕了,竟是一句话也不敢说,缩在一边的柜台里瑟瑟发抖。
而闻讯赶来的官兵们一看这醉鬼非同一般,竟也谁都不敢上前,只能围坐一团,看着他在店里砸了这边砸那边,嘴里还念着些有一节没一截的诗句。
一见贺栖洲与秦歌来了,官兵们如蒙大赦,赶忙凑上来迎这二位救星:“秦将军!贺大人!这……这徐大人好歹是礼部侍郎,我们不敢抓啊……这……”
贺栖洲把钱袋一掏,塞给秦歌:“拿去,给掌柜的,就说是徐大人赔的,让他别怕。”
秦歌应声,拿着银两就往店里走。周遭百姓一见,赶忙劝阻:“进不得!进不得!”
怎么进不得?秦歌一头雾水,可就在他踏入酒馆的那一秒,刚刚还在灌酒念诗的徐问之,竟警觉得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猎鹰,他踉跄着冲秦歌冲了过来,一身酒气就快把人熏吐,秦歌可不是一般的平头百姓,见他过来,脚下灵活一动,一闪身绕到他背后。离柜台不过二尺,秦歌索性招呼一声,将钱袋扔了过去:“徐大人失态,这是他赔付的钱款,给掌柜的添麻烦了,您大人有大量。”
掌柜的也机灵,一听这话,他赶忙冒出头,一把接过钱袋,又耗子似的重新缩回柜台后,一叠声应着:“不妨事,不妨事……”
徐问之扑了个空,愣了一会,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怒道:“天生我材必有用!”
“好好好,有用……”秦歌嘴上哄着,手上却丝毫不留情,他一手擒住徐问之的手,一手平举齐肩,没等徐问之下一句诗冒出来,他便对着那脑后脊骨击打下去,这一下不轻不重,正好将这醉而不倒的醉鬼彻底打倒。酒坛子落了地,又是一声脆响。
秦歌背起已经昏死的徐问之,不疾不徐地出了酒馆。周遭围观的百姓松了口气,纷纷称赞秦将军英明神武,热闹看完了,人群自然也散了。
“送哪去?”秦歌将背上的人背好,向贺栖洲征询。
贺栖洲叹了口气,道:“送他回家吧……”
第七十章 茅塞开酒醒亦梦醒
几人停在徐府门前。秦歌背着人,不方便叫门,便由贺栖洲上前拍门,看看能不能唤个管家前来接应。可几人没想到的是,这家中的门敲了半天,竟也没有一个人来应,不知是这位徐大人把人都大发了,还是他本就没有仆从照顾。
贺栖洲后退几步,道:“好像没人。”
秦歌一听这话,立刻把徐问之放下,又怕他昏睡着摔地上受伤,便将他托付给矮了一头的辞年,摩拳擦掌道:“没事,区区门闩,咱们踹开。”
“……我看你是有点毛病。”贺栖洲“啧”了一声,给辞年搭了把手,道了声“得罪”,便开始从徐大人身上搜钥匙,这头刚搜完钱袋呢,身后就传来一声“哐啷”,贺栖洲一惊,秦歌这没脑子的不会真把人家的门给砸了吧?他忙一回头,只见叙府正门大开,而秦歌就站在门里,冲他们招手:“还找什么钥匙,这门就不是从外面关的,屋里肯定有人,只是没听见罢了。我翻墙进来把门开了,来吧,咱们找张床让他休息会。”
几人架着徐问之一进屋,才发觉这屋里确实是有人的。
就在他们走近院子的瞬间,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正用他最快的速度急匆匆地从后院挪出来,一见几人,这老人吃了一惊,哆嗦道:“你们……你们……”
贺栖洲忙道:“老人家,我们是徐大人的同僚,他喝多了,我们给他送回来,您带个路,我们把他送回卧房去照顾着。”
老人虽动作迟缓,却耳聪目明。他一听徐问之醉酒,便深深叹了口气,缓缓抬手,指向了东边的游廊:“到尽头便是了……有劳几位大人,小的先去烧水,稍后送过去。”
这院子很小,若说得市侩些,根本不像个京官该有的宅子,当然贺栖洲也没资格说人家,要是光看他那宅子,他可比徐问之更不像个京官。短短数十步,几人便将徐问之扶到了卧房,一开门,这琳琅满目的书画纸笔,还以为是倒了哪家公子哥的藏书阁来。
卧室很小,除了床,便是书案和书柜,无论徐问之这段时日如何烂醉如泥,他的卧室却始终整整齐齐,连摊在床头的书都未曾卷边。秦歌把人放到床上,长舒了一口气:“幸亏遇到的还算熟人,不然你说说,礼部侍郎醉酒大闹西市,真被逮起来了谁面子上挂的住啊……”
“几位大人,劳烦让让……”
秦歌赶忙闪身,唯恐碰着这颤颤巍巍的老人家,贺栖洲赶忙接过水盆,道:“老人家,你先去休息吧,这里有我们照顾就好了。”
“徐大人他,今天也出去喝酒了吧……”老人家放下水盆,叹了口气,他将帕子浸湿了温水,替徐问之擦脸,“可有欠店家酒钱吗?”
“没有,该给的都给了。”贺栖洲见他执意要照顾,便将床边的位置让了出来。
刚才在院子里还不觉得,这一进了屋,离得近了,贺栖洲才发觉这老人十分瘦弱,而且腿脚不便,倒是没有外伤,只是走起路来晃晃悠悠,且走不太快。秦歌看他照顾自己都费劲,还要伺候这个醉酒昏睡的家伙,心里难免不忍,于是劝道:“老人家,要不你去休息一会,让我们来吧。”
老人叹了口气:“不妨事,老毛病了。徐大人待我好,平日里也不怎么让我干活,这段时日他心情不好,也该我照料他才是。”
贺栖洲道:“您是徐大人的……家里人么?”
老人一面替徐问之擦着脸,一面笑着摇头:“徐大人来自江南,家里做小生意的,怎么想也不能有我这样的家里人吧。我啊,是徐大人收留的一个平头百姓罢了。”
“收留?”辞年早就找了张凳子坐在一旁,开始研究这满书柜的书本了,一听收留二字,他转过身来,好奇道,“您年岁更大,他如何收留您?”
老人道:“我年轻时是渔民,常年泡在水里,把身子都泡坏了,一辈子没能娶妻,家中父母也没了,回到长安后,只能在街边做点杂活,替人扫扫地罢了。一入秋冬,这腿脚就不利索,有一回我上跌打馆抓药不小心摔了一跤,被徐大人瞧见了,他便替我买了药,还问我有没有家人,住在哪,说要送我回去……”
这么一位非亲非故的老人家,就这样进了徐府的门,成了徐大人的管家。
“说出来不怕大人们笑话,我这管家,其实什么都做不了,替大人开个门,都还得让大人等着,但徐大人从来没嫌弃过我,有时候着急回家,他还要自己翻墙进来……”老人拧干了帕子,把笑都和进了水声里,“我就只能做些杂活,一些家常菜,偶尔老毛病犯了不舒服,还是徐大人照料我……哎,一辈子无儿无女,到最后竟不知道积了什么德,居然能有这样的服气。可大人近日怎么什么都不顺呢……”
贺栖洲听罢,安慰老人道:“徐大人是个好人,他往后一定会平安顺遂的。”
“但愿如此。”老人家端起水盆,颤巍巍往门外走,“各位,我得去煮醒酒茶,还劳烦你们照看大人。”
辞年想看架子上的书,又不好不经人同意乱动,只能老老实实坐在凳子上,三人大眼瞪小眼,竟不知该还能做些什么。
秦歌道:“你们钦天监,就没什么能让人瞬间醒酒的灵丹妙药?”
贺栖洲没好气:“你这个要求过于离谱,连太医院都不一定能满足。”
秦歌嘿嘿笑道:“开个玩笑活跃活跃气氛嘛,哎,好好一个读书人,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活着,还怕升不了官吗……”
贺栖洲道:“你少说点风凉话吧,一会人家醒了,又得难受。”
“我说的这可是事实……”
两人没斗几句,身旁的辞年却坐不住了,他立在床边,思索了一会,终于缓缓抬起了手。还在争执的两人,也因为他这举动不约而同地住了口。
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辞年缓缓将手移到床榻的上空,没等贺栖洲问一句,他便猛地一掌拍了下去。徐大人未曾习武,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被这一掌下去,竟拍出了一声闷响。没等两人惊呼,这倒在榻上醉醺醺的徐问之竟突然睁开了眼,上半身猛地一弹,居然稳稳地坐在了床上。
下一刻,徐大人涨红了脸,极为痛苦地翻过身,冲着床边开口便吐,辞年眼疾手快,抓过一旁的笔洗接住秽物,屋里顿时炸出一团极为难闻的酒气,辞年敏感的鼻子遭了秧,熏得他小脸都皱成了一团:“快帮个忙!!”
几人顿时忙作一团,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好在煮茶的老管家及时赶了回来,不然还真不知道这一屋子酒气该怎么收场。
入了春,天已经不冷了,几人帮忙把窗子全都打开,让这屋彻彻底底换换气。徐问之酒醒了,却依旧闷闷不乐,他从几人口中得知了自己大闹西市的事,原本退去了酒意的脸又红起来,他心里不好意思,只能惭愧道:“酒……当真误事。辛苦几位跑这一趟将我送回来,实在是添麻烦了。”